需要撐起足以提供龐大觀光客飲用的林投果汁,無異於掠奪海岸林投林。這些帶刺像是守衛濱海的林投,是椰子蟹和其他寄居蟹的棲所,每喝一杯林投汁,就像是以某種方式帶走了島嶼一部分。
天晴時,島嶼過了十點便異常炎熱,觀察完蘭嶼角鴞日間打盹後步出熱帶季風林,全身已經被汗水浸濕。回到民宿,我直接走向能看見大海的露台,頹廢地攤著身體坐在椅子上看向海岸線,太平洋往內陸吹的風好像不曾停歇,洗好正在晾晒的衣服被吹得跳起舞那般旋轉。
那日中午我們圍在民宿客廳桌前,中央擺著民宿老闆娘料理的飛魚餐,數條飛魚先是淋上橄欖油,拌著數顆切半的小番茄、辣椒、小荳蔻,鋪上羅勒葉,撒上黑胡椒和義式香料拌勻,用大火煮滾到湯汁收乾,最後再擠一點檸檬提味。這大概是至今吃過料理得最用心的飛魚了吧,我想。
「現在是飛魚季,但今年捕撈的產量與往年相比少了非常多,加上去年小犬颱風把許多拼板舟都打壞了,今年要吃上飛魚很不容易。」
前兩日眉頭時常緊皺,流露出凝視遠方憂鬱神情的民宿老闆,此時坐我一旁,看似心情放鬆許多,偶爾講起幾句屬於他發明的冷笑話。
我們猜測可能和前一晚夜觀活動,與我們一同看見椰子蟹有關。老闆說已經帶好幾年夜觀不曾出現過,在那當下緊繃的表情有那麼一點鬆開。
椰子蟹近年減少的原因之一來自商業行為捕抓,時有傳聞夜間有人騎著機車,腳踏墊放個籃子,沿路看見椰子蟹就抓起來放進籃內,再賣給炭烤商家,加上海岸林棲地縮減,族群數量大不如前。
我想到入住民宿當天,光頭,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達悟人老闆一遇見我們,第一句話是用認真的口氣叮嚀:「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喝林投汁喔。」
臺灣本島不常販售的林投果汁,在蘭嶼成了吸引觀光客的獨特飲品,據說口感淡甜清爽與消暑。然而需要撐起足以提供龐大觀光客飲用的林投果汁,無異於掠奪海岸林投林。這些帶刺像是守衛濱海的林投,是椰子蟹和其他寄居蟹的棲所,每喝一杯林投汁,就像是以某種方式帶走了島嶼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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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隻飛魚吃下肚,待在室內吹著冷氣的午後,我們已經放棄前往鬱悶潮濕的林子內尋找野生動物了。慵懶的氛圍圍繞彼此,民宿老闆話匣子打開,他說我們正在吃的義式香料佐飛魚,是遠從臺灣嫁來的老闆娘才會煮的料理。早期達悟人食用魚的方式很簡單,以清水水煮,單純食用魚本身的原味是他最喜愛的。甚至烹煮時加上一碗海水,添加大海的鹽味與苦味。
我們遂開始討論食用野生動物的經驗,老闆談起小時候生活實在窮,只要能吃的都會吃。大海是冰箱,各式各樣的魚種依照肉質和口感區分為女人魚、男人魚、老人魚,長相特異,似魚非魚樣貌的則不食用。
陸地舉凡各種味道嚐起來酸的、甜的植物,只要成熟結果都能拿來食用。全白的光澤鍋牛丟進火裡烤一烤也吃,老闆說如今年輕一輩已經沒有類似的習慣,嫌棄沒味道、不夠甜,已經不再這麼吃了。
我從一些報導裡看過達悟人捕抓鳥類食用的習慣,趁機詢問有沒有吃過鳥的經驗。老闆想了一想,說起早期秋季東北季風南下,灰面鵟鷹跟著風現身抵達蘭嶼時候會上山捕抓。
成群聚集遷徙的灰面鵟鷹,從北方度海後在午後抵達島嶼,數量多的時候從島嶼往外看,無數雙翅膀,像是一片烏雲盤踞海上緩緩推進。登島來到島嶼上空盤旋,等待隔日清晨出發往巴丹群島與呂宋之前,鷹群會聚集往島嶼中央的山裡降落。島上的人在傍晚預先看好鷹群降落地點,等到夜晚時摸黑行動。
捕抓灰面鵟鷹的方式是利用全緣葉冬青這種樹皮帶有黏性的植物,將樹皮搗碎浸泡海水,成為粘性很強的黏膠,塗抹在竿子尖端,當夜間點亮的光照亮森林與睡著無防備的鷹,即用此來黏液來抓住灰面鵟鷹。用剩下的黏液,也拿來捕抓棕耳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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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老闆面露神秘,詢問有沒有吃過海鳥,聽了我們睜大雙眼直搖頭。
「平常幾乎都要出海才看得到了哪可能吃過啊,不過好吃嗎?」我問。
「海鳥好吃喔,尤其是一種你們叫做白腹鰹鳥的特別好吃,用煙燻火烤,肉比你想像得還多,煮湯也好喝。」
距離蘭嶼西南方5公里外的小蘭嶼,周遭海流強勁,小蘭嶼東面有塊高聳,常人難以抵達的陡峭岩壁,於早期是白腹鰹鳥的棲息地。我想起曾經在棉花嶼看過繁殖的白腹鰹鳥,一塊像是與棉花嶼斷裂而開,顯得突兀、陡峭的巨大鏽紅色岩壁,岩壁節理層次明顯,地貌非常險峻,但勉強有幾塊些微突出,寬度足以提供鰹鳥帶有蹼的短腳站立的空間,鰹鳥棲居在該處生蛋和育幼,直到幼鳥雙翼長成足以拍打出一道旋風方才離開。
1927年日籍博物學家鹿野忠雄考察蘭嶼時,描述達悟人對白腹鰹鳥的肉和卵極為重視,甚至此鳥的頭骨會與山羊、豬的頭骨一同擺設在主屋內裝飾。
據傳早年達悟人觀察每當Kasiaman月份(一月)開始,南方而來的白腹鰹鳥陸續遷徙回到小蘭嶼,整個天空都是鰹鳥繞飛,天氣逐漸清朗,海上風向大部分吹東風和東南風,也是第一批洄游來到蘭嶼海域的飛魚回來的季節。鰹鳥可能是為了獵食飛魚而抵達,彼此像是有相同的時間線。
與此同時,獵捕鰹鳥的海上小隊也開始整隊。
蘭嶼島上的紅頭、漁人、東清部落皆有家族參加捕抓白腹鰹鳥的船隊,但漁人部落的Sira do inicik家族是最擅長此項狩獵行動的,也僅有此家族的拼板舟,能在白色的船身,彩繪上白腹鰹鳥圖紋,象徵家族的代表。
出發前船主會招募部落內捕鳥高手,組成大約十人編目的拼板舟船隊出海。一趟出海的捕抓行動可能會耗時二至三天,眾人需要準備好乾糧、地瓜、水芋等糧食度過。
向水之南滑行往小蘭嶼,登島後先在沿海地帶尋找可容身的洞窟,設立成暫時的基地營,船員彼此都分配工作,有些預備待命,有些負責烹煮,剩下的船員跟著捕鳥高手,抵達能觀察鰹鳥停棲動態的位置等候。
入夜前,白腹鰹鳥陸續從海上返航,船員們注視鳥群降落位置。一直到黑夜如帷幕般降下,鰹鳥把頭埋進身體內柔軟的羽毛休息,警戒心下降,捕鳥小隊旋即動身。捕鳥高手能徒手向上攀爬崖壁,岩石表面攀登點僅能以手指扣住,嚴重風化的岩壁更可能面臨抓碎攀登點而崩塌。
悄悄抵達鰹鳥停棲處,得注意避免吵醒鳥群,才能捕抓更多個體,捕抓到的鳥先用一隻手抓著大嘴和頭,另一隻手包裹翅膀,讓鳥動彈不得,便徒手將鳥扭死。跟隨至岩壁但沒爬上的隊員於岩壁下方待命,運送上方捕鳥高手捕獲的鳥體,搬運到洞窟烹煮處理。
這種捕抓方式現今聽來極不可思議,耗時耗力,賭上生命一把,克服黑夜與高度,破碎地形潛在崩落的恐懼,向上攀爬。鹿野忠雄當年的考察報告也提及時有所聞捕抓小隊墜岩死亡的事件。
最後一次出航獵捕白腹鰹鳥是在1968年,那趟捕抓行動發生了船員從高聳的岩壁摔落身亡,此後再無人前去捕抓。不間斷的人為擾動,加上1984至1994年間,臺灣軍方將小蘭嶼列為飛彈射擊靶場砲擊,種種外力干擾使得白腹鰹鳥族群離去,現在蘭嶼周遭海域已無法再穩定看見白腹鰹鳥出沒了。
離開島嶼那天開始下起雨,回台東的船上,湧浪快3米高,海浪左右傾斜,輕易掌控船隻的命運。灰色無生機的海把浪頭捲高,船隻迎面而上,湧浪崩解,又重重摔落海平面。金屬解體般的碰撞聲,乘客嘔吐聲與哀號聲,瀰漫一股低壓在船艙內。
我緊緊戴上耳機,讓自己隔絕出一個世界,滿腦子不斷想起那艘捕抓白腹鰹鳥的船隊。紅白相間的拼板舟在海流裡旋轉,滿載鹽份與海潮航行。據傳有些海上民族航行外海返程時,會觀察鰹鳥或是海燕,當成判斷航向的線索。鰹鳥通常在黃昏時分會再飛回棲居的島嶼,離開的距離很少超過40公里,若能在天空搜索鰹鳥飛行,想必離家不遠了吧。
我的旅行即將結束了,載浮載沉的航行裡極度不適。當年捕抓白腹鰹鳥的船隊從小蘭嶼返程時,船員遙望來時水路,會這麼唱一段划船歌:「Miyasasedka pacialologan nam nomakaralam,akeylamnayannia nomipatongdoam。」
意思是:願海流向蘭嶼流,讓划船的人輕鬆回到家鄉。
參考書目:
1.《雅美族鳥類文化》,王桂清, 鄭漢文 。
2.《雅美族漁人部落歲時祭儀》,董森永。
3.《紅頭嶼的鳥》,鹿野忠雄著、張勝雄譯。
4.《生命的尋路人:古老智慧對現代生命困境的回應》,韋德‧戴維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