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何瑞暘)
(攝影/何瑞暘)

嘟嘟霧鳴叫時

將進港前,從船側那扇浮現海浪與鹽漬的窗往外看,蘭嶼閃耀在太平洋上,陽光湧現島嶼每一處角落,火成岩堆擠出陡峭的山脈稜線,烙印成明顯的地景紋路。整座島晶瑩透亮帶有綠色流光。

跟著滿載整艘觀光與潛水的旅客下船,魚貫從開元港前往租車行,面對蘭嶼的艷陽和即將進入蚊蟲盤繞的熱帶季風林,多數鳥人穿著薄長袖和長褲,帶著頭巾面罩,把自己包覆得沒人認得。同行的L說我們看起來是旅客中最怪異的一群。

跨上租用機車後直奔一處溪谷,這條兩側蔓生植被的密林裡,藏有此趟行程主要的觀察目標,紫綬帶、蘭嶼角鴞、長尾鳩等。幾種臺灣本島未分布的鳥類,在某個縫隙裡窺探著我。

(攝影/何瑞暘)
紫綬帶(periophthalmica亞種),是蘭嶼的夏候鳥(攝影/何瑞暘)

溪谷只有在大雨落下時才有溪水,此刻乾涸的溪床錯落交疊大小不一的黃褐色石塊。我循著出發前友人給我的指引:「某顆巨石和藤蔓交會處,過往幾年是一隻褐鷹鴞固定停棲的位置。」

我先朝上游方向步行,日光從南面穿透,越過大葉雀榕、咬人狗、麵包樹的層層樹冠,墜落至地表時遺留下閃爍的光之遺跡,這些發著光有如小火炬的斑點,會使表土、岩石和石灰岩保有溫度,成為需要依靠陽光將身軀加熱的爬蟲類的通道。牠們漫遊於有光的時刻,隱匿於無彩的孔隙之中。

當我穩定邁開腳步移動,前方約3公尺的落葉底層不時傳來悉窣聲,我知曉是某種石龍子用鱗片摩挲落葉與沙土的聲響,牠們飛快爬行過後,僅留下一截長尾的身影,令人惋惜來不及確認身份。

我讓雙腳暫時歇息,維持身體不動,我始終認為等待是看清一片野地最好的方式,想像自身成了一株火筒木,眼光推遠,連最細微的變化也能開始察覺。野生動物有機會再次出現,佇足視野之中,如同此刻停留在森林底層的光斑。

好一陣子之後落葉與草枝覆蓋處開始隱隱顫抖,有隻睜著黑色無辜雙眼的股鱗蜓蜥緩緩探出頭,同時也看到了兩條赤背松柏根,長條狀的身軀彎成弧線,像是一尾魚擺動,堅定地游動滑進兩側叢林。

(攝影/何瑞暘)
股鱗蜓蜥是蘭嶼森林底層最為常見的爬蟲類(攝影/何瑞暘)

相隔四年再次來到蘭嶼,島上地景最顯著的改變來自於去年秋季那場襲擊的小犬颱風,從機場騎至青青草原的公路沿線,兩側海岸林原先茂密的樹冠層植被直接被消除,僅剩下垂落的枝條,就連午後刮起的海風吹拂,也不再像往昔般歡騰動人。植被的改變可能也影響到依賴樹林的生物族群,幾位到訪過的朋友都談起了今年球背象鼻蟲族群量相較往年減少。

這條溪谷因為處在避風處,被環繞的山體和石灰岩保護,森林內部仍顯得繁盛鬱閉,花了一段時間過後,我才適應森林暗處的微光需要比平時凝視再久一點才會清晰,終於發現那隻褐鷹鴞停棲在樹藤上,我用望遠鏡瞄準,牠白色的腹部點綴精心刻畫的深褐色縱斑,像是把一片複雜的密林收復在柔軟的羽毛內。因為仍然有光,夜晚活動的褐鷹鴞仍闔閉雙眼,陷入長長的睡眠中。

直到日落,溪谷的彩度逐漸抽離,褐鷹鴞黃色的虹膜才會張開,這雙銳利雙眼的俯視裡,飛行的夜蛾、天牛、棕耳鵯,甚至依靠聲波飛行的蝙蝠,都是牠靈活狩獵技巧下鎖定的獵物。

不過狩獵的時間要過幾小時才會開始,午後的蘭嶼,還是最適合做一場白日夢。

(攝影/何瑞暘)
午後的蘭嶼,還是最適合做一場白日夢(褐鷹鴞)(攝影/何瑞暘)

隔天騎車前往中橫公路,這是唯一一條橫越蘭嶼中央的道路,把島嶼東西兩側的部落連接一起。離開紅頭部落後,路面隨之迂迴爬升,背離了海面,朝島嶼中央深處的山地森林前進。五月了,許多鳥類的繁殖季暫時告一段落,沿途充斥離巢的棕耳鵯幼鳥金屬般的乞食聲,與親鳥頻頻的呼喚。低地繡眼移動在樹梢枯枝間,嘴裡銜著捕抓來的某種蝶類幼蟲,引導離巢的幼鳥移動到遮蔽處餵食。

待在島上那幾天,我多半尋覓蘭嶼角鴞日間的停棲點,這種小型貓頭鷹屬於沖繩角鴞的地區亞種(Otus elegans botelensis),一離開蘭嶼即沒有機會遇見,其他三個亞種分布在琉球群島至巴丹群島幾座島嶼,彷彿總是與海脫離不了關係。

我來到一處四年前和友人一同觀察蘭嶼角鴞停棲的位置,彼時知道牠固定日眠停棲的橫枝,身軀倚靠在木麻黃樹幹,安穩的棲居於海岸林。但經過去年小犬颱風豪雨強風襲擊後,現在已經找不到那棵樹了。

尋找蘭嶼角鴞的過程,能聽見其鳴叫聲不分晝夜,迴盪在溫暖多雨的熱帶季風林。白天多數時間隱藏在麵包樹或是台東龍眼這類盛開大型葉片的喬木裡,一聲聲「呼呼霧」提供了追蹤線索,是一道與黑夜相連的暗號。

聲音必然也在海馬迴留下記號,像是回憶戀人在耳邊的呢喃,那段傾訴與畫面伴隨而來。以至於離開待了四天的島嶼,夜晚閉上眼睛,彷彿仍能聽見門外黑暗的長空,傳來角鴞呼喊聲,島嶼的鄉愁隱隱發作。

我想起那隻遠離分布地出現在香港的蘭嶼角鴞,不清楚是被人捕抓之後逸出野外,或是真的飛行遠洋離開出生地。牠是否因為呼喚不到同類而知曉已然身處他鄉,是否記得那段航行的海路,還能記憶起太平洋千百個島嶼之中,僅僅屬於小島上獨有的熱帶季風和喧騰的海潮聲。

(攝影/何瑞暘)
尋找蘭嶼角鴞的過程,能聽見其鳴叫聲不分晝夜,迴盪在溫暖多雨的熱帶季風林(攝影/何瑞暘)

公路在過了氣象站轉為下坡,過了幾個彎道,太平洋再一次顯現在路的盡頭。中橫公路另一段是位於島嶼東側的野銀部落,從一處視野良好的高處俯瞰,可以見到野銀部落右方仍然保留較大面積的傳統家屋(地下屋),部落有些房屋正在新建,可能會蓋起近年不斷增加用於接待旅客的民宿,圍繞在地下屋聚落旁。

來到蘭嶼的遊客,無非渴望體驗與生活日常截然不同的情境。我也是個追尋異鄉而憂鬱的旅人,期待能在島嶼尋獲異地感。但在《蘭嶼記事:潘小俠影像1980–2022》這本攝影集,有一段1989年島民看待觀光客的描述:「觀光客來到蘭嶼觀光像是文明病毒的帶原者,在達悟人身上貼上異樣的眼色,在部落的石砌小道搜尋鏡頭裡的獵物,追蹤丁字褲的始祖,始祖因而羞愧的躲在海裡逃避。觀光客成了另類垃圾」。我才知曉島民對於日漸蓬勃的觀光去向存有不同想像,這提醒我作為一位外來旁觀者,有許多需要遵守的傳統禁忌。

同時間,島嶼的一部分,逐漸為了滿足遊客而發展一系列諸如乘坐拼板舟,夜撈飛魚和夜觀角鴞等活動。我曾經認為當現代化的浪潮襲來,應當維持文化獨特的型態,像是長久以來從文獻上讀到蘭嶼島民獨有的生活風格,抗拒著現實,才最能呈現島嶼的「真實性」。就像是島嶼內演化出特有的生物類群,僅是這裡獨有。

關於維護傳統文化與觀光客大舉入侵產生的現代趨勢,厄夫.錢伯斯在《觀光人類學》裡闡述了看法,他認為所有的文化演進皆是變動的,無論嘗試改變以迎合消費者,或是繼續擁抱舊日的習慣,都同等需要被重視。核心關鍵在於部落成員擁有多少的主導性,他們能否自由表達,並決定如何被呈現。

有位長期前往蘭嶼進行語言治療的朋友曾和我說起,二十多年前每當有孩童翹課,必然能從教室往外看見的海灣裡找回他們。直到部落開了第一家便利商店,孩童都跑進去吹冷氣不再出現於海灣。兩者皆是島嶼的「真實」,只是我更願意相信,待在海裡的時間越久,那雙眼睛應該會更加清澈溫柔吧?

機車騎下山坡到達野銀部落,在道路的最末端,有一位坐在塑膠椅上,皮膚黝黑,面容年老但仍顯精壯的男人,他穿著丁字褲和灰藍與白相間的傳統服飾,看見我騎過來隨即起身,詢問我是否想參觀地下屋的導覽。

我揮了揮手,和他說我是來看鳥的,就此別過。

(攝影/何瑞暘)
中橫公路一隅俯瞰野銀部落(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