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條通道,讓那些已然陌生化的生命,重返公眾的視野。作者深知動物的思考,必然與視覺為主的人類有所不同,因此大量的安排嗅覺、聽覺、觸覺等方式,讓讀者更能想像這些動物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瑪那初到新牧場時,那裡「沒有任何綠意,泥土、糞水而終年潮濕的地板」,而與她在原生地貝克牧場那「太陽曬過蒸散水氣的氣味」,形成強烈對比
本書以奶牛的視角,揭示了牠們在工業化畜牧業中,所面臨的困境:環境擁擠、剝奪自由與後代被迫分離等殘酷現狀。
神話體系是奶牛們的核心價值觀,從貝克牧場的原始神話到布爾曼朵莉牧場的變異版本,不僅是牛群的精神寄託,更反映了牠們如何理解和適應所處的環境。例如,歐娜所述的神話版本中,奶牛的苦難被解釋為贖罪的必經之路。而瑪那從一開始懵懂的年輕奶牛,到後來察覺到自身處境,並試圖改變的覺醒者。特別是當瑪那的角被鋸掉那一幕,彷彿象徵著體制如何試圖磨平個體的特殊性,卻無法磨滅內心的信念。碧西斯則代表了另一種生存策略,這份反抗精神雖然最終導致了悲劇,也點燃了其他奶牛心中的火花。
奶牛視角下的世界觀,像是人類社會中某些宗教或意識形態的縮影。這種陌生化的手法不僅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更讓讀者能嘗試跳脫人類的視角,從動物的角度去理解問題。雖然這也使得故事無法詳細解析牧場的特殊物件與專業術語,只得用外部描述來指稱。如神秘的旋轉空間、帶走小孩的房子、毒電線等等。若非有基礎的牧場概念,對於文中的空間或事件,便無法清楚地明瞭。
將動物徹底物化為生產機器
如果說,童書常有明確立場,以輕巧的方式,帶領讀者接觸現實;成人書籍則是模糊化、兩難化眼前的事件,讓議題能深入各個面向。那麼《瑪那》這本書,或許是屬於「青少年」的讀物吧。
這並非質疑故事的深度,反而是因為這樣的書寫,能讓初探畜牧業的讀者,進一步思考動物的處境,也可以讓熟悉到近乎麻痺的產業人員,重新檢視何謂動物們本該存有的靈光。
故事中的奶牛,彷彿「適合勞動」的囚犯,牠們存活的價值,是依據產奶量的高低;而那些生病或無法產乳的動物,便會被判定為「不適合工作」的廢棄物,任意地被剝奪生存權,甚至當作垃圾般丟棄,就像書中曾描述的:「垃圾、小牛與大牛的屍體交互堆疊,成了一座氣味龐雜的小丘,橫在了瑪那與前往自由、前往梅多瑪的路上。」
在壓迫中衍生出不同的適應方式,令人聯想起普利摩・李維《如果這是一個人》的集中營回憶,納粹如何將特定種族視為罪犯,並用盡各種方式剝奪生而為人的資格。例如,被迫擠在骯髒的車廂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排泄;又或者是抵達集中營後,人們喪失了姓名,只剩下編號與刺青。
在納粹眼中,這些處置都是「正當」的,他們相信劣等民族理應被高等人種奴役。同樣地,在工業化畜牧的系統下,也常用「科學」與「現代」,明確區分出人類與動物的階級,甚至認為「動物只是物品」、「為了滿足人類需求」等,來合理化動物所受的苦難。故事裡中的畜牧場主人布爾曼先生就曾表示:「生過小孩的牛才具有價值」,將動物徹底物化為生產機器。
最終,瑪那順著自己的神話,化身為鳥飛走的結局充滿了象徵。既可以被解讀為對自由的追求,也可以被視為輪迴的隱喻。這個開放式的結局留給了讀者更多思考的空間。當代人少有機會能接觸這些事實,許多人更是拒絕去接受這份殘酷,以免影響自己的胃口。而通過瑪那的視角,讀者得以重新審視我們與動物、與自然的關係。
安撫動物亡靈的「畜魂碑」或「獸魂碑」
談論種族壓迫與現代畜牧業的相似性,或許會被認為是過度詮釋,但如果我們追求著生命的平等,不也應該把人類的歷史換位思考?
李維的回憶錄寫到:「他們將一併奪走我們的名字——而如果我們想保有自己的名字,得在內在找到力量,才辦得到這一點,必須設法讓名字背後那代表原本的我的東西持續存在。」正如同碧西斯和瑪那,寧死也要衝出毒電線,以爭取本該擁有的自由。瑪那曾呼喊:「我們是大牛!我們有名有角!我們是自由的!」展現了生命不屈的韌性。
人類在創造出工業化畜牧的同時,也抹煞了自己與動物間的情感連結。當我們走進超市,看到整齊劃一的肉品,難以意識到那些鮮肉,曾經屬於一個有知覺、有情感的生命。商品化、零件化的過程,使人遺忘了這來自一頭活生生的個體。
作為畜牧業從業者,我深刻地理解這種異化的危機。每當對病豬或病雞進行「人道處置」時,即使告訴自己這是不得不為的犧牲,但看見部分業者只在乎效率和產值,忽視了牠們個體的需求,內心便會為這些死亡感到不值。
其實,早在工業化時代前,人們便會持續反思人類與動物的關係。在日治時期,台灣各地便建有用以安撫動物亡靈的「畜魂碑」或「獸魂碑」,表達對動物的敬意和感念。然而,當石碑成為都市發展的障礙,後世便選擇將之移除,抹去了殺戮的記憶,彷彿這些蛋奶魚肉像是魔法一般,幾聲咒語便會出現在餐桌上。
追求動物福祉的同時,也需理解當前的生產模式
瑪那的經歷套用在各式農場動物並不違和,畢竟牠們往往都過著最低層次的生活。例如,白肉雞如同大量複製的機械,日夜在人工燈光下進食,直到被屠宰的那天,才能隱約見到天空的顏色。肉豬們不到一年的生命都被關在圍欄裡,前往屠宰場運輸車的那天,才知道屋外的世界原來那麼寬廣。
大動物獸醫師龔建嘉曾在《傷心農場:從印尼到墨西哥,一段直擊動物生活實況的震撼之旅》寫下這段評論:「本書中有些描述,確實是現在世界上的畜牧業真實呈現,但也無庸置疑地,裡面也有很多想法過於主觀……在閱讀的過程中,要有更多的獨立思考能力,而不是過度害怕與誤解,反而會讓改變的力量被削弱。」
《瑪那》喚起了同理心,但讀者也必須謹慎,不能因過度感性而忽視了產業的複雜性。擬人化能讓讀者更容易同情動物,但工業化畜牧背後有其歷史脈絡,從生產地到消費者的路途中,涵蓋著飼料、藥物與盤商等等如網狀般的產業結構。單一視角必然讓結構裡的其他角度相對扁平,如農場工人的困境,或者消失的消費者等。在追求動物福祉的同時,也需理解當前的生產模式,才能在利益與道德的兩難中,逐步找到適合的出路。
讓動物們擁有自己的名字 不再只是零件
本書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條通道,讓那些已然陌生化的生命,重返公眾的視野。作者深知動物的思考,必然與視覺為主的人類有所不同,因此大量的安排嗅覺、聽覺、觸覺等方式,讓讀者更能想像這些動物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瑪那初到新牧場時,那裡「沒有任何綠意,泥土、糞水而終年潮濕的地板」,而與她在原生地貝克牧場那「太陽曬過蒸散水氣的氣味」,形成強烈對比。
這些生動的感官描寫,讓讀者透過扮演成「牛」,一同經歷苦難,才會驚覺原來動物與人類一樣,都是渴望自由和尊嚴的個體。而那些大眾認為的「必要犧牲」,對經濟動物而言是何等沉重的代價。
這也是《瑪那》的重要性,若能讓人類回頭正視動物們的樣貌,或許便能早日停止對牠們的傷害,建構一個更為永續的畜養模式。這是一種拆解畜牧業機械巨獸的方式,讓動物們不再只是零件,是一隻雞、一頭豬或是一頭牛,並擁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