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小小鄰

世界本由小物堆砌而來,這些角落小生物在書裡,以擬人角色生活在隱微的四處,微物與顯在的世界相映照,蹲下來看看這些大地無聲織就的錦幛,別以為那是雜草!尋常生活,我們遺漏了哪些情節?

居山總有做不完的活,拖沓延宕,待整修的路道遙遙無期。早先就進的建材,三五袋沙包橫躺在屋側,那是我的晒衣場。晾衣服的時候繞來繞去,就怕沙袋絆腳,稍一不慎就釀大禍。

幾疊堆沙,晴日曝晒、雨日淹漫,一日一日微眇的變化,全在不意中。發現的時候沙袋破口已然冒出一片草芥綠油油。濕沙含水微物生長,粗毛鱗蓋蕨、裂葉昭和草、咸豐草、兩耳草,一小撮範圍,眾草麕集,破口冒出的生物還真不少。

大雨的時候細沙順著水流,這樣的地方不曾期待也有自來的、無法預知的草木著生,隱微之力,屋簷、牆頭、石罅,皆可照見洪荒。

沙袋堆疊的破口亮晶晶綴滿一片水珠

一日大雨後,沙袋堆疊的破口亮晶晶綴滿一片水珠,我訝異,蹲下來看個究竟。那水珠每一滴都清光如鏡,圓弧透亮全方位含攝,小小水滴張力無限,廣納三千大千,崤函、桃林彷彿盡在其中。

原來是一片金髮苔,青蒼翠綠安靜的麕集在沙袋破口流沙處。苔米上明湛清華,滿掛雨滴,低低的錯落布滿其上。黑沙綠苔,我俯下身來,奇異引頸,謙卑的向它,留作對大自然的渴慕。

金髮苔就是土馬騌,其小如松,雅號一寸松。

苔蘚是地球上最精簡的植物,無真正的根莖葉,沒有花朵,不製造種子,以水為媒介,科普知識所載這類植物超過兩萬種以上。

我生長的年代,中學時上博物課,不知為什麼對苔蘚、地衣、松蘿獨有印象,覺得這些彷彿不存在的角落靈仙,屬地球精工,非凡常粗糙之物,幽獨少得人關注,唯風來,光與水氣幻象萬千,虛構與真實俱在,隱形、特異而且神祕。

紅樓夢裡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冰清不染濁氣。苔蘚愛水,亦清華如女子,只生水韻冰清處。山野蔓澤依著自己的本然,散光明照,光與水氣是重要媒介。

(攝影/古碧玲)

簡直像橫過天際的太空船

多年前日本繪本作家出了一套《小小鄰》繪本系列,以微觀的角度看世界。水泥地磚和水泥牆的隙縫裡都有小小鄰一家子在移動。水溝孔蓋中篩下的陽光,一如樹隙灑下的日影。我們穿著鞋子的一雙腳,在小小鄰看來,簡直像橫過天際的太空船。這世界有小王子的一人星球,也有三千大千宇宙。從微觀裡看大,從大中觀細,世界本來就是多次元的。莊子說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這一片堆疊的沙袋,我蹲下來看它,夢一般旋入如松的苔米世界,密生的金髮苔不是黑森林,但於角落生物也是認路的地標,小小鄰小到更小更小,涉履其間也會迷航,叢聚的小苔米安寂深邃,何等直同另一個時空。

世界本由小物堆砌而來,這些角落小生物在書裡,以擬人角色生活在隱微的四處,微物與顯在的世界相映照,蹲下來看看這些大地無聲織就的錦幛,別以為那是雜草!尋常生活,我們遺漏了哪些情節?

苔要有石,有石方顯嶙峋崢嶸;石要有苔,有苔方顯嶔崎蒼怪。可是苔生在沙上。沙、雨、苔、露,皆幻物,闃寂一眼,稍縱就去了。

雖說侘寂物哀,近年卻十分流行。流行便不脫追逐,用了太多表相看起來的的捨;侘寂要含藏冷對,捨的太有樣子是因了經濟的沸騰。時間易逝,萬物無常,沙與露與苔不是刻意設計出來的殘缺與不規則。精純清簡,物哀是這般原始潔淨樣貌,禪風愛閑少與人往,山門久久不開,只因擔心屐齒踏了蒼苔。小苔米上搖搖晃晃掛著滴滴水珠,看著看著就過去了。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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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花雖小亦清華不減幽雅

袁枚說「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是謙虛,形容的是自己。

以物觀物,物物各有其性,不卑不亢。苔花雖小亦清華不減幽雅,花開無論大小皆天地精神,自開自落乃存在之基,不離自性,因何要學牡丹。世人端好富貴,多以牡丹喻之。畫牡丹的人畫得出堆砌的富貴,畫不出牡丹專氣致柔,淡然而舒緩的綽約。牡丹富貴並不嫵媚,嫵媚的是玫瑰。

俄頃相窺罷,流逝與變異,牡丹、苔米皆幻,並無爭差。半晌起身,沙、雨、苔、露,我的小小鄰,返身入室之際,得換個牽繫看待短暫。苔米小,一寸松,我的小小鄰,暮掩柴扉,裡面住的可是王維?歸園山居,春雨春草來年綠,王孫歸不歸,都待得還有清光如鏡。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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