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薇晨)
(攝影/林薇晨)

道地與否

「異鄉人帶著古典的食譜在異鄉,一間廚房就是一塊小小的飛地,鍋碗瓢盆裡逐漸茁壯出迥然的色香味,各有各的版本。」

都說英國菜難吃,久而久之似乎已經是個公認的定理,然而在倫敦的某個中午,朋友還是帶我去吃了知名的傳統食物,炸魚薯條,在漢伯寧街的獲獎餐廳Poppies Fish & Chips。我很早就聽聞過這條街道,因為十九世紀末,開膛手傑克曾經在此謀害一位名為安妮的娼妓,至今仍是尚未偵破的懸案。儘管如此,我和朋友來到漢伯寧街時,並沒有看見任何關於這名連續殺人犯的遺跡或報導——剖析他的主題博物館在另一條街上。

朋友介紹的餐廳是一家小小的老店,座位不多,但是裝潢精緻亮堂,牆壁上掛著救生圈與木舵盤,有意營造一種討海維生的氛圍。菜單上也註明餐廳的魚貨都來自金絲雀碼頭的魚市。水手扮相的廚師在開放式廚房裡忙於烹飪,急急抵消等候外帶的隊伍。服務生穿著墨藍底灑小白圓點的洋裝,擎著托盤,在桌與桌間串來串去地上菜,曼妙,矯捷,臉上一抹清淺的笑意,如同風和日麗的港灣裡的小船下錨之際,海面生出幽微的浮漚。我們點了炸魚薯條和維多利亞檸檬汽水,每份餐點附有番茄醬與塔塔醬,裝在透明小罐子裡,為簡潔的炸物增添了濃郁的酸鹹。熱油的滾滾氣泡將魚排和薯條炸得酥,汽水的滾滾氣泡似乎也要將我們的舌頭炸得酥,這種酥,應當名為懷舊的快樂。

鄰桌的四個英國男子,則是以紅茶搭配炸魚薯條,一人手邊一套白瓷茶器,杯子裡的熱茶冒出一縷輕煙。他們斯斯文文低聲談笑,將這昔日勞工果腹的速食,重新吃成了貴氣的下午茶。

朋友坐在我對面,將右邊髮鬢掖至耳後,低頭查閱手機信箱裡可有指導教授的回信。研究生的特長之一即是:面對香氣噴薄的熱食,依然可以分心地關切學校的課業。看著朋友專注的神情,我忽然發現她整個人瘦了一圈,和我半年前在台北見到的容貌不太一樣了。離開了故鄉的人事物似乎總會有點不同,不拘是變得更好或更壞。於是我也忽然明白了,為何她總是願意迢迢跑去亞洲超市,只為了買一瓶舶來的調味料,找一把熟悉的青菜。在倫敦,固然除了英國菜也還有各國料理任憑挑選,這些選項終究無法遣散她的味蕾上的鄉愁。

吃完炸魚薯條,朋友好奇詢問我的感想。其實呢,炸魚薯條說難吃倒是不難吃,尤其炸魚更是令人想起台灣快餐裡常見的鱈魚排,乃至替代的圓鱈和扁鱈,十分富於海島國家的風情。所謂的難吃,有時或許不過是與自己的過往格格不入,是生疏不知底細而導致的排斥,其中多半隱含畏怖的成分。當然,在民族薈萃飲食葳蕤的倫敦,炸魚薯條難免顯得樸素了一點,可是因為它是道地的,所以便是可原諒的。我記得某某作者曾經在散文集裡談及留學康橋的時光,並且將英國的日式連鎖餐廳wagamama稱作「(偽)日本拉麵店」,這裡的偽字,似乎就有點不可原諒的意思了。

晚上,我和朋友到萊斯特廣場購物,又去參觀附近的唐人街。在這東西錯雜的地帶,我四處張看大紅燈籠、賀歲春聯、流蘇喜幛、鐫刻著「倫敦華埠」的牌樓,諸般景物比我們來自的東方更要充滿東方情調。整個街區幾乎就是一場鑼鼓喧天的舞龍舞獅。

經過中藥行、按摩院和手搖飲料店,我們隨意進了一家粵式酒樓吃晚餐,吃了鮮蝦蒸餃叉燒腸粉臘味蘿蔔糕等等。餐後服務生送上甜點,一人一隻小木桶,小木桶裡扣住小銀盅,小銀盅裡盛著蜜黃乳白的楊枝甘露,古意盎然。拿白瓷湯匙一舀一舀地嘗,這裡的楊枝甘露稍微苦,是葡萄柚絲的澀味遮覆了芒果的香甜,與我在台灣吃過的不同。然而,我在台灣吃過的楊枝甘露也各有不同,有的椰奶較為濃稠,有的洋溢柚子的酸,有的漂浮一球香草冰淇淋,有的添加了太多碎冰於是口齒咀嚼得嘎嗞作響。我也分不清誰家道地誰家不道地。

朋友的香港室友傳來手機訊息,想喝珍珠奶茶,於是我和朋友離開唐人街時,也順便幫他帶回了一杯。如果香港室友也和我們一起用餐,不知他會怎麼評論這粵式酒樓裡的楊枝甘露呢。我在台灣本來沒有喝手搖飲料的嗜好,然而在英國出於實驗精神,倒已經試過幾個不同的品牌。就我有限的考察而言,倫敦許多店家的珍珠奶茶偏於淡,彷彿是牛奶尚未睡飽又彷彿是紅茶尚未睡醒,喝在嘴裡惺惺忪忪的,立刻可以知道它不是台灣。儘管如此,留學生們無法要求太多,只要能享有任何一點珍珠奶茶的滋潤,也就算是天降甘霖了。在並非東方之處,人們創造過於東方的東方,或者就是接納不夠東方的東方。說到底,身處英國而想要覓索道地的台灣日本香港的滋味,即使不是徒勞的至少也是疲勞的。

道地?道地是什麼?道地正像童話故事裡象徵幸福的青鳥,越是向外地尋求越是不可得。弔詭的是,人們總是到了外地才在意道地——畢竟誰在家鄉渴望家鄉味呢——因此對於道地的追尋,早在開始執行之際便已注定終將失落。然而我想,接受道地的空缺並不等於將就,而是不再執著,不再戀戀不捨於那唯一的理型。異鄉人帶著古典的食譜在異鄉,一間廚房就是一塊小小的飛地,鍋碗瓢盆裡逐漸茁壯出迥然的色香味,各有各的版本。或謂它們業已失了真,因為不再遵照原始的楷模,可是這每一種版本又何嘗不能視為一種真呢,如果它們終於長成了自己。

在倫敦的日子,我吃了許多東西,有時看看它有多麼道地,有時看看它有多麼不道地,結果,我吃到最貼近台灣記憶的食物是麥當勞。供應著幾乎一致的味道,令人在初來乍到的外國感覺天涯若比鄰,於是安心了,這大約就是連鎖餐廳存在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