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人類擅長以星象定義方位,劃出虛擬的經線與緯線,彷彿在經緯交織的地球上,整個海洋也會規矩一點,如同一頭遭到網羅的鯨。」
某天,我搭一艘小船去看一艘大船。小船是泰晤士河上的交通艇,從西敏寺附近的碼頭出發,沿途經過幾座鐵橋,到了位於倫敦東南方的格林威治。大船是停駐在格林威治港口的卡提薩克號,曾經以飛快的速度自上海運回茶葉,自雪梨運回羊毛,最後終於功成身退,重新裝潢成一座博物館了。十九世紀的貿易風持續吹拂至今,再也吹不動那屬於水手的時代。
站在港口抬頭望去,卡提薩克號的帆篷早已全數拆除,裸露出魚骨也似枝枝椏椏的桅杆,纏繞著繩索。靜止的大船,襯著天空裡一朵一朵踴躍飄逸的白雲,看起來也彷彿正在移動著,前進著。唯有這活生生的背景足以讓來訪的遊客作為參考,在腦海中約略模擬船隻昔日航行的情況,然而一切畢竟都只是想像而已了。
船艙裡的展場介紹了幾種當年熱賣的茶葉,武夷茶小種茶白毫茶之類,旁邊另有簡體中文字牌——顯然是預設中國遊客對於自家的茶葉外銷歷史更感興趣——寫道:「英國人喜愛紅茶多於更精細的綠茶。他們喜歡加牛奶,但對於為何有這種習慣,沒人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根據這句子裡恪守英文文法的翻譯腔,我暗暗想著,最初構思這些說明的應當是某某英國人吧?於是這故作疏離的第三人稱敘事很有一種推卸責任的氣息,彷彿在紅茶裡加牛奶是一項不合傳統的行為,亦不能大方承認。然而牛奶終究是重要的。我記得柴契爾夫人的傳記電影裡,有一段,英國內閣正在議論應否出兵收復福克蘭群島,而那鐵娘子首相一口駁斥了美國國務卿主張和平協商的進言,接著話鋒一轉,端起小茶几上的白瓷描金茶壺,以待客禮節向他詢問道:「您偏好怎麼喝茶呢?黑的或白的?」紅茶是黑的,加了牛奶是白的。
另一處,玻璃展示櫃的木盒子裡擺放著某種金屬機具,表面有刻度也有指針。遠遠地看,我以為那是陳年的鬧鐘或懷錶,走近一看,這才知道原來是船長使用的經線儀。其實在海上,時間與空間大抵是同一件東西。
時間與空間。標誌著本初子午線,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就在附近公園裡的小山坡上,戴著淺綠的洋蔥式穹頂。這世界上的時間就從那裡一層一層往外變遷,往東半球,往西半球,洋蔥鱗莖的紋路一般有條有理。也難怪穿越時區總有薰出眼淚的風險。這座天文台最初原是為了航海事宜而設置的,舊時人類擅長以星象定義方位,劃出虛擬的經線與緯線,彷彿在經緯交織的地球上,整個海洋也會規矩一點,如同一頭遭到網羅的鯨。
否則海上的時間應當是太過洶湧的。在太過廣闊的空間裡,時間也會變得像那空間一樣無邊無際。我曾經在毛姆的短篇小說裡讀到,在冬季遠行的貨船啟程之前,水手們也搬了一棵聖誕樹上船,預備歲末過節時作為應景的裝飾。漂泊的聖誕樹,明明滅滅的蠟燭與彩球的光輝,倘若在誰的眼睛裡烘出一片模糊的霓虹,那並不是因為波濤顛簸的緣故。
博物館的最底層收藏了各式彩繪船頭像,都是從前安裝在帆船前緣的守護者,又稱為破浪神。這些破浪神向前斜傾著身軀,「飛向宇宙,浩瀚無垠」的姿勢,看起來一無所懼。不知為何,英文裡習慣以「她」作為船舶的代名詞,於是這些破浪神就像一個一個「她」幻化成人形了。有的她是半裸著乳房,裹著素白長袍的女神。有的她是西裝筆挺的大鬍子。有的她是棕皮膚的印地安酋長,衣裳上雕刻出羽飾的腰帶。我非常意外破浪神的設計竟然沒有性別或種族的限制。經歷無數的驚濤駭浪,如今她們業已平安退役了,花花簇簇聚集在一起,出席聯歡茶會一般,然而木製的臉孔似笑非笑的,含蓄曖昧得近乎詭異,也許是曾經吃過的海風太鹹,暴雨太嚴,所以現在都學會這樣不動聲色了。這些破浪神令我想起摩西的故事,關於他的牧羊手杖往地上一敲,紅海就立刻向兩邊分開,水牆參天凍凝讓出一條小徑,連結著彼岸的應許奶蜜之地。古往今來,一切的旅行皆是為了開闢生路。
走上甲板,可以看見零星幾位遊客在格林威治港口留影,成為了大船的比例尺。很久很久以後,他們沖洗出來的照片也會各自流散,如同一艘終於偃息的卡提薩克號,停泊在某本書的內頁間,或者某個人的口袋裡,貼著那顆突突跳動的,天氣也似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