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黎忠榮)
(繪圖/黎忠榮)

小店

{留下來的人}專欄

有朋友守著一個角落,而你是被接納的。

世界上已經有足夠,或說過多的好大喜功。喜歡小店的人,一定明白我在說什麼。

最近美國大選正烈,每回聽到候選人慷慨激昂的說“nieghborhood value”、“small town value”,想著,這在台灣要怎麼說呢?

neighborhood一詞,為「鄰里」、「鄰居」、「社區」等。與其說翻中文似乎不太準確,不如說它有著更廣泛的意涵。多「小」是「小鎮」?多近才是neighborhood?

如果是一種概念,住在花蓮,neighborhood並不難理解。這跟空間感,脫不了關係。我的小鎮價值,來自與花蓮市區,那些我親愛的小店們「守望相助」的經驗。

1.

以老宅隱身的小店,在市區巷弄間開了。幾次騎車經過,得以望向店裡,確實是熟悉的面孔,但怎麼熟悉的呢?

啊⋯⋯說來話長。

花蓮市曾有一家超厲害咖啡館,在還不流行手沖單品時,引領風潮的提供優質單品咖啡。想來也已過二十幾年,那是初代,老闆一人單打,容客不超過十人的店面與騎樓,安靜而單純的存在,漸漸做出口碑。

進入第二代,老闆開始教學徒,有了員工。第三代時,股東加入投資,決定一改小店風情,擴大經營,幾乎成為當時花蓮市區最大型的咖啡館。

咖啡館現在還在,只是沒有人會為了咖啡去了。初代老闆也離開了。一個典型的商業併購後品牌變形的案例。

一二代之間交替時,老闆培養了一批人才。我經過的這家店,正是當年的員工自立門戶。肯定是見過彼此的,但,熟嗎?

帶著些許尷尬的「突襲式相認」之後,那扇面外的窗口,成為我常歇之處:粗獷木製椅,一盞木屋簷,很舒適,咖啡當然沒話說。過去的「半生不熟」,反而增長了一些「隔壁班同學」的微妙親切。這才發現,有些話,是半生不熟的朋友,才會講的。

逐漸成為熟客的我,也經歷了店裡的起落風雨。

比方疫情時,時常去外帶,站在窗外,保持社交距離的聊天,就這麼稍微聯繫了人際,喝到了心情好的咖啡。偶然得知,老闆竟把一整棟老屋給買下來了,從此人生將跟這間店綁在一起。店裡換過幾次音響,包括機器、方位,當我驚訝於難得的古董經典音響,老闆不好意思的說,那全是她爸爸安排的。

老闆跟我一樣是壽豐人。從兩個員工,到老闆獨撐大樑的過程,我也多少了解其中的無奈與必然。可能年紀相仿,和老闆雜聊之間,有同代人的詼諧語境,在打烊後做甜點或收店之時,真是什麼都聊。最近的話題是馬克思主義跟韓劇,夾雜著病痛診療經歷與臉部保濕。

前幾年一個秋天,老闆決定只開下午到晚間,簡直為我的作息量身打造。晚風吹拂,我修訂了好多重要的文章。成為熟客並不必然需要誰的認可,你也就這麼從一個地方,認可了自己的存在,無論是飲品選擇、位置選擇與談話。

隔壁的阿公阿嬤倒完垃圾來買咖啡、老闆的山友「當自己家」走進來⋯⋯還有像我這種熟客。異中求同,志同道合,世間機緣難以三言兩語道,卻在這樣的所在,沉穩,維繫著重要的事情。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2.

「你來我們店,也有十年了喔!」

有嗎?!

小店迷人之處,其中之一,是時間。太熟悉、舒適,已成為生活不可或缺,往往忘記了實際參與的時間、年份。

十幾年前,友人介紹我一處自家烘焙小店,兩個圓桌與吧台,十個人就爆滿。價格實在,單品豆優秀。當天晚上正好沒事,八點左右前往,見店門深鎖,似乎已結束營業時間,惟店裡仍亮著燈。

正當我探頭探腦完,望門興嘆,打算擇日再訪,門打開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來喝咖啡的。」

就這樣,我當了「奧客」,在這對夫婦親切的「放行」下,在吧台喝了一杯恰如其分、溫潤無比的西達摩水洗。

說明了是哪個朋友推薦我來,一邊帶著歉意,「應該明天等你們營業再來的」,只待了不到半小時,匆匆喝完。

隔天,在營業時間,我再次前往。這次,真的多聊上了。

從此,有時沒事就去。負責沖煮與烘豆的老闆,乃空軍飛官退役,後學習咖啡烘焙,從西部返鄉開店。老闆娘非常親和有氣質,時常烤些餅乾分享。店裡擺設與機器,沒有任何多餘或裝模作樣,宛如家庭食堂,全是樸實,難得純粹喝咖啡的小天地。

價格平實到誇張。剛去的時候,熱銷品項拿鐵一杯,居然僅七十元,手沖單品百元有找。略為熟識後,我跟老闆說,「要稍微漲一下價啦」,我這熟客都不好意思了。

混著混著,也在那認識了一些人,深交的也有,想起是因為他人推薦,這種緣分的流轉,銘感於心。

老闆「挑選」豆子特別有心得,非指生豆,而是字面上的意思,「挑選」:在烘焙前,用手將雜豆挑去。此事瑣碎且耗費心神,每一批生豆烘完,還要第二次挑檢。我不太以「健康」形容咖啡店,但這間小店所提供的咖啡豆,健康是首先。你如果來這裡喝過、買過豆子,對於咖啡豆品質,會有全然不同的看法。

一種堅持久了,是職人之所謂。半路出家,習得技藝後,老闆不玩花樣,日復一日,將不應有的差異化降低,以最平實的方式,沖煮調和。他時常花上大把時間,與購買豆子的來客交換意見,以理解客人的需求,實在「太有耐心」,我都跟他說,「我覺得他其實不在意耶!」但是,老闆在意。

遺憾的是,這間店已停擺了。孩子長大,在宜蘭找了店面,夫婦也跟著移居。得知此事後,總趁著夫妻倆回花蓮整理搬遷物品時,跑去喝咖啡。想著這間店將不復存,看著外頭面山的景色,哎。

是老闆提醒我的,「你來我們店,也有十年了喔!」我將這裡視為理所當然的歸屬,竟從未細數時間流逝。從那一夜「闖入」當了奧客,這日常真真切切已經十年。

店沒有什麼變。這一條路上,幾乎沒有做得起來的店家,店面主人換了又換,老闆固守著的這方天地,成為街景中穩定的樣子。

我喜歡小店,喜歡騎著機車,在這些記憶的端點間晃蕩。有些人喜歡挖掘新地點,我則想要永遠窩在熟悉的小店。一切或終將改變,至少我曾單純如斯。

有朋友守著一個角落,而你是被接納的。

世界上已經有足夠,或說過多的好大喜功。喜歡小店的人,一定明白我在說什麼。

這是小鎮價值。是小店不需要成為大店的原因。

這樣的心領神會,帶我們去各自的歸屬,各自的小店。喧嚷的世界,總有些故事,得是我們說了算。如此,夫復何求,心神嚮往,無需絢爛。

願小店的靈魂不滅,願如常的光,明日也一樣閃爍。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