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早春,家人是雪人,我曾經對之寄予太多綺思謬想,卻不知道換了季節那雪堆就要融化。如同雪人,愛也是在低溫裡更能保久的事物。」
在攝政街吃完下午茶,走出百貨公司,倫敦的天色已經墨黑了。街燈一盞一盞點亮,在冷風中散發光的鋒芒,無數指向四面八方的金針尖,宛若璀璨的米字旗飄飄然。米字處處的夜晚。明明身處英國,我想著的仍然是中文,以及中文世界的人事。
街道上的百貨櫥窗如果是方塊字,那便是各式筆畫繁複的囗部字,圍國園圖之類,條條框框包裹著勸誘與祈使。這面櫥窗裡:一排一排橫列的沒有數字的空白時鐘,指針停滯在十點十分,鐘牆下方懸掛著一隻皮革公事包。那面櫥窗裡:五朵大花盛開如同擴音器,灰階的舌瓣圈護著密密層層的虹彩的重瓣,髣髴山茶與向日葵誕育的兒女,花間是無頭腦無手腳的假人模特兒,穿一件黑白麻料洋裝。另一面櫥窗裡:一架手術燈鑲嵌了九顆大燈泡,照耀一張傾斜的病床,薄荷綠的床單,床鋪上散落著繫有緞帶蝴蝶結的禮帽。這些櫥窗乍看不明所以,細想又寓意無限,簡直就是免費的裝置藝術展覽。
我和朋友慢慢走著,逛過攝政街、牛津街、龐德街,又折返皮卡迪里圓環——這一帶是倫敦馳名的購物天堂。古色古香的百年建築裡,竟然是最新潮的百貨公司,一棟一棟,沒有國界,推開大門我就覺得回到了故鄉。
散步於百貨公司裡外令我懷念至極。不是懷念午後的馬卡龍可麗露司康泡芙三明治,而是懷念童年我與母親在百貨公司吃過的一種巧克力蛋糕。那時我總是在幼稚園的晚接教室等她下班,等到走廊響起急促的高跟鞋的跫音,知道她開車趕到了,然後我們會一起去附近的明德春天百貨公司吃晚餐。那是信義商圈尚未發達的時代,忠孝東路五段的春天獨獨明媚,幾乎是孤芳自賞的。吃完正餐,我們照例要上烘焙專櫃點一塊巧克力蛋糕,那蛋糕表面裝飾著甘納許擠花,擠成一串黑得發紫的葡萄,蒂端點綴一枚金箔葉子。小小的蛋糕,苦甜參差,似乎我當時便已理解這種滋味的妙處。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捷運永春站的名稱即是取自旁邊的春天百貨,但是並不是。而春天百貨也並不永恆,只開了七年就開到荼蘼。
百貨公司是為職業婦女分憂的聖地。它有各國餐廳,免除了烹飪的勞煩;它有琳瑯店鋪,即使不過是櫥窗購物,走走看看,也是一種怡情悦性的健行。儘管帶著孩子逛街,到底還是「第二輪班」。我記得母親在手錶專櫃試戴一隻鱷魚牌鏤花銀蓋鑽錶,晶光閃爍,轉著臂腕向我笑道:「這是外國飛來的鱷魚!」她是自己賺錢的人,熟練於簽帳單上的英文草體簽名,在花錢中獲得富貴與獨立的痛快。十九世紀,左拉曾在長篇小說《婦女樂園》裡,將流連百貨公司描寫成一種屬於女性的歡愉,如今這類性別刻板印象應當已經改變不少了,然而在諸般物品之間猶疑、為難、踟躕,留留戀戀的,這種優柔,似乎仍然有它的陰性意涵。消費主義是太過浪漫的感情用事。今日但凡談及百貨公司,我總覺得它是別具母性的,高廣華廈迎接來客,庇蔭了普天下的人母。
在台北這座百貨之城,走過玻璃球般的百貨公司,表演水舞秀的百貨公司,連接摩天瞭望台的百貨公司,整點時刻洋娃娃從大鐘裡出來跳舞的百貨公司,很快離開了夢幻短暫的童年,我也漸漸感覺到親情的艱難。童年是早春,家人是雪人,我曾經對之寄予太多綺思謬想,卻不知道換了季節那雪堆就要融化。如同雪人,愛也是在低溫裡更能保久的事物。告別童年以後,我們只能以人造的疏冷去維持雪人與雪人的關係,不該燒熱了氛圍,震盪了空氣裡的分子,碰壞了結晶。
二月才過一半,距離復活節還有一個多月,倫敦的百貨公司已經擺出各式關於野兔與彩蛋的禮品了。在買賣交易的商場裡一切都要提早,但是在人生裡,提早經常是疼痛的。我沒有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也沒有什麼非得要買的東西,純粹瀏覽便已心滿意足,然而我想母親也許會喜歡英國的茶包,遂在福南梅森百貨公司挑選了幾罐茶葉:婚禮早餐茶、鑽禧紀念茶、大吉嶺橙白毫茶,預備當成帶回台北的禮物。我想像著她點燃小小的鋁殼蠟燭,放進溫壺座裡,仔細暖著一隻茶湯深紅的玻璃茶壺,整個客廳暗香繚繞,也覺得很快樂了。
都說生命就是連續不斷的抉擇,難怪充滿選項的百貨公司總是如此興旺,如此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