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薇晨)
(攝影/林薇晨)

午後女王公園

「這麼和煦的一個下午,在聖詹姆士公園裡天鵝一會兒,松鼠一點兒冬日的陽光,忘卻了目的地,實在是可愛的事情。」

白金漢宮外聚集了各式各樣的嘴,粗聲粗氣的語言,軟軟的語言,喋喋喃喃的語言,對話裡充滿了熱切。宮殿的屋頂升著英國皇室的旗幟,表示女王正在家中。

倫敦難得有好天氣,天氣太過晴朗的一日,我決定去參觀國家藝廊,途中經過白金漢宮,發現似乎是衛兵交接的時刻,遂勾留了下來。從前不知在哪裡聽說過,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禮籌備了數月,又俄延至夏季才舉行,就為了等待一個藍天。她是個酷愛各色套裝的淑女,因為渾身色票似的鮮明衣著,又被百姓暱稱為「彩虹女王」。我想這稱號裡,大約也有一點關於雨霽的期盼吧。

在騎兵的駿馬之後,軍樂隊的演奏聲遠遠過來了。胡桃鉗娃娃似的衛兵,穿著禦寒的葡萄灰大衣,繫著白腰帶,黑茸茸的熊皮帽上插一綹紅羽毛,一人操持一項樂器,喇叭與鈸鐃,笛與鼓,許許多多靴子踢出正步來。觀眾為這嚴謹的格律而感動了。雖是普通日子,衛兵的換崗儀式也像節慶一樣隆重,一年四季不厭其煩地恪守本分,守著守著,桃莉羊式的日常循環不已,漸漸就成了一種帶有表演性質的傳統。我想,女王真是耐得住心。女王的眼瞼下出現第一道細紋,畢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生活的皺褶日積月累,在陷落裡落實,所謂的典故,就是一個老人終於也習於自己的老了。

我只略略看了一陣,便走去了鄰近的聖詹姆士公園。冬天的御苑林子,灑遍了金粉一般,紅橙與鮮黃的葉子紛紛招展,不知枯萎之為物。岸邊的金枝玉葉倒映在湖面,顏色淡了點,於波紋中款款而動,更顯得生氣蓬勃。幾隻天鵝輕倩游過去,擾亂了浮花,白羽毛孵在金的樹影上,樹影遂成了碎金。據說泰晤士河流域的天鵝依法均為女王財產,皇室每年派有專職人員進行天鵝的健康普查。那麼聖詹姆士公園裡的天鵝算是女王的天鵝嗎?女王如果從宮裡出來散步,看見這些天鵝會感到快樂嗎?

我想起我母親曾經告訴我:「從我有記憶以來,伊麗莎白二世就是現在這副模樣了。」對於我輩,女王的少女時代實為一段遙遠的往事,如今只存在於電視機的影像裡,蝴蝶標本一般。對於未曾看過電視介紹的人,女王更是彷彿從一開始就這麼老了,白髮皤皤的笑臉安裝在色調均勻的帽子與大衣之間,就連那份矍鑠也是一種工整的風格。如果真有人能夠從老活到老,或許也就與長保青春一樣美好吧,因為杜絕了光陰的裁切。青春是一層一層的腐爛,然而老,人老到某種程度後,皮相便似乎不再老化了,好比「耄耋」這個詞,概括了一切高齡,除了死亡。或者說,直到死亡。

高中時,我的英文老師也是這樣一個老人。沒有時間性地老。她過七十歲大壽那天,我們全班為她合唱了生日快樂歌,在立正敬禮之後。老師聽完,照例板著臉子,冷冷說了一句:「不必來這麼一套,你們念好英文就夠了。但,還是謝謝。」我與同學們淺淺地笑了。嚴肅的英文老師會在黑板寫上滿滿的粉筆字,講解英文單字的轉品。天鵝,swan,當動詞用就成了漫遊的意思。松鼠,squirrel,當動詞用,就成了藏匿或儲存。平凡的單字,一轉身,換了張臉,忽然意味深長起來。外語總是八面玲瓏的。「大家都知道松鼠最愛蒐集堅果。」於是老師又順著話頭補充堅果的單字與相關成語。英語的練習是一種聯想的技術,想起單字的許多臉孔,以及每一張臉孔的親朋好友。年老的容顏或許也只是一種轉品,是一個人在某個時間忽焉戴上的面具。那時謹小慎微練習英文的我,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像這樣,來到倫敦,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無所事事嗎?我唯一一次見到英文老師年輕的模樣,是為了作文比賽去辦公室找她檢討時,她指著桌墊下一張泛白的彩色照片,訴說那是她二十歲去印度旅行,穿著紗麗。

一隻松鼠踅過來看我,櫻桃眼睛水汪汪的,雙手交握胸前,善頌善禱的姿態,又似祈求又似諭令。我想在牠眼裡,遊客應當只是一部行走的餵食機器。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麼能給的,與牠對望半晌,牠很快便離開了。迅速俐落地掉頭,連一點失望的神情也無,倒是我覺得微微失望了。

然而,這麼和煦的一個下午,在聖詹姆士公園裡天鵝一會兒,松鼠一點兒冬日的陽光,忘卻了目的地,實在是可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