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過程就是舊址的記憶地圖。記憶會不會美化事物呢?肯定會的。圍繞著「看電影」,那些私密的、孤獨的、從眾的,好像跟硬體,甚至跟現實,得以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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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花蓮長大的孩子,看電影,最初的印象是美琪戲院。
遭受祝融之災以前,美琪不只是戲院,旁邊還連著「美琪大旅社」,周遭一帶,比起現在,算是市區較為熱鬧的區塊,旅社經營堪稱市區一流,附近的攤販眾多,特色小吃亦不缺席。既有旅社又有戲院,在當時,算是很新穎吧。如今都會區飯店裡面有戲院,司空見慣。
幸運的是,我很早就去看電影了。家父家母認為看電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先不管上了什麼片,每個月去看一兩場電影,是一種「進修」。在家裡,反而不太能看電視。
對於一個才準備上小學的孩子來說,哇,這黑壓壓的空間有夠大,好像一個巨大的電視喔。放映廳裡夾雜了眾人食物的氣味,跟開演前大聲的閒聊,電影開始了,整個廳的觀眾,聚精會神,不再交談,好笑的地方一起笑,沈重的地方一起靜默,很神奇。
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上帝也瘋狂》,還有中文配音——可能擔心沒有對白的電影過於單調,片商特別找了一男一女雙口講解。我不太記得起《上帝也瘋狂》的細節,倒是對於文英阿姨與另一位男星的「解說版」印象深刻。
有一度,我以為電影都是這樣,有人負責旁白,說明電影的推演情境與故事脈絡。
幼小的心靈,從此被儀式感給衝擊。電影票、電影海報、投影的光從哪裡來、為什麼會有人拍電影給觀眾看——一切都好棒、令人感覺好奇。很像第一次看見海的人,不會管那個海邊有多大多小,都是無盡無垠。
某次,爸帶我去美琪戲院看翻拍的《金玉盟》(這資訊當然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兒時,往往不知道故事的狀況下,就鑽入了影廳),我很喜歡那部片,雖然,男女之間到底是什麼關聯,不太懂,可是人跟人微妙的情感,是可以體會的。影片分級尚未出現曖昧的「保護級」,所以算是夾帶了一個孩子看了輔導級的電影(其實根本沒在抓)。離場的時候,遇到爸爸的學生,他們來看另一部片,「老師,這是你兒子嗎?你們看什麼片?」「他這麼小,看得懂嗎?」幾個女大學生看著我,笑得很開心。
在看得懂跟還看不懂的事物之間,從光裡摸索,那就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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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電影不是拿來「看懂」用的,是體驗與思考。那是另一個時代的事情了。國中開始,我時常騎腳踏車,到林森路上的國聲戲院看電影。美琪老了,設施舊了,漸失去風華,廳數也變少,只放大片,反而在國聲戲院,較找得到我想看的電影。
「想看的電影」是怎麼回事呢?從一開始什麼都看,以好萊塢為主,爸媽挑片,漸漸的,我特別關注報紙上關於電影的文章,當時有些藝文版面會夾敘夾議的介紹加評論,介紹不外乎是賣座或明星,評論則會帶些個人情感的分析與分類,這是「藝文片」、「幽默喜劇」、「非英語系電影」、「奧斯卡入圍」、「影展片」⋯⋯早早就去過電影院的我,還以為自己看了很多電影,原來電影永遠看不完啊!這種求知慾,甚至使我開始剪報,搜集關於電影的文章。
每到週末,報紙會有全開的兩大張,專門廣告全台上映的電影,多半是海報、標語附上戲院的放映時間,和「本戲院使用杜比環繞音效」之類的派頭。全國性的報紙不會因為地域性有所分別,每週末看那兩大張可以蓋著我全身的報紙,看看全國上了什麼片,成為一大樂事。我熱衷於研究那些聳動的標題,充滿文藝風格,又一目瞭然。片名翻譯是另一件充滿狐疑的偵探:怎麼這些電影的名稱要不是文以載道,就是粗暴直接?
相較那兩大張滿版,花蓮的放映,得翻開地方版,在小方塊裡,尋求與全國電影的同步與連結。當時哪有全球同步上映,連全國同步都不一定了。不過,等等看總會有些「奇蹟」,而較常播放小品電影與文藝片的國聲戲院,幫助我培養了自己的品味。
國聲踏上了美琪的後塵,一樣毀於大火。那時天真的心想,為什麼不重建呢?
永遠記得在國聲戲院看的最後一場電影,是《楚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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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代過去了,國聲與花蓮電影城有時間上的交集,不過,為時不長。花蓮第一家電影城,廳數多,座位寬敞,宛如新的大賣場進駐,擠掉了雜貨店時代。「花蓮電影城」變成花蓮市新的風尚去處。幾年後,成為秀泰影城,花蓮有了史上第一家連鎖品牌的影城。
我踏進花蓮戲院的時刻,卻越來越少了。最後一次的深刻記憶,留在花蓮辦金馬獎那年。因主辦金馬,花蓮電影城「肩負」部分金馬影展的任務,在一週內,從商業影城,變成藝術片聖地,想起來仍相當詭異。我拿著買好的套票走進花蓮電影城,違和感跟興奮,一起產生,直到進了影廳,才有實感:嗯,這會是有史以來我在花蓮進場最為頻繁的一週了。看著蔡明亮《你那邊幾點》,前方睡了一整排,很真實。
近期一次走進花蓮秀泰影城,被濃重的「氣味」給嚇到。影城樓下是連鎖KTV,整棟建築的密封空間太多,欠缺整理,味道很重。影廳的地板與樓梯,解釋了我對於氣息的臆測感知。花蓮秀泰的品質,純粹就是太「隨性」了。
成長過程就是舊址的記憶地圖。記憶會不會美化事物呢?肯定會的。圍繞著「看電影」,那些私密的、孤獨的、從眾的,好像跟硬體,甚至跟現實,得以分開。國聲戲院的位子其實很陽春,更不用提當年取得《搶救雷恩大兵》花蓮獨家播映權的二輪電影院「豪華」,環境有多麼髒亂陰暗。可是,「到電影院去」,一直是特別的。是現場的、具體的、有各種五感,有舒適專注,也有髒亂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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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多了個IMAX戲院,離市區比較遠,我沒去過。寫在2024年十月的這篇文章,花蓮正在上映什麼呢?已經沒有翻找報紙的儀式了,打開手機app,《微笑》、《小丑:雙重瘋狂》、《辣手警探2、《孤狼救援》⋯⋯電影海報在手機螢幕上,變得小小的。
想念起美琪、國聲,想念起某一天翹課的下午,近乎「包場」的看了那部坎城影展競賽片,電影院外面的烤魷魚攤販,還沒開始營業。
突然有個衝動,想在花蓮看一部電影,什麼電影都好,就像過去,只是為了進電影院,沉浸於那一切。
燈暗下來,預告片開始。我身旁有父母、同學、朋友、愛人,還有無數個不同歲月裡,孤獨享受的我。在這個城鎮,我與電影的故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