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湯杓舀出一杓一杓球狀，放進油鍋裡炸成蔬菜球，由生轉熟，麵糊由生白轉橘黃，在炙烈的油鍋裡翻滾著，最後整鍋菜丸變得金黃豔麗。起鍋前，伯母眼明手快，拉高炸鍋溫度，逼油搶酥，大漏杓全部撈起瀝油。做出小孩愛吃得要命，色澤金黃，外殼酥脆、內裏鬆軟，熱燙的炸菜丸。
清晨一早，鐵門咖拉咖拉揚起來，活潑的陽光竄進教室，瞬間有了光，照亮白牆的壁畫：勤勞耕作的豬小弟扛著鐵耙、草莓蛋糕和寶石糖果相嵌而成的糖果屋……取材童話故事的壁畫，都是我和伯母、以及幼稚園老師用整個暑假，以壓克力顏料合力完成的彩繪。
咬人
從我有記憶開始，伯母就是幼稚園園長，獨資創辦經營，等到我稍微大了，也進了伯母的幼稚園當她的學生；等我又更大了，變成幼稚園的大學長，自然而然擔任起照顧其他小孩的責任：自己吃完飯，就餵其他年紀更小的小孩吃飯；或者大家玩溜滑梯時，負責照顧小朋友的安全。想起來真有意思，自己明明也是小孩，卻很認真照顧其他小孩，當起小保母。
帶過的孩子的行為舉止，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有些小孩似乎缺乏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表達情緒的方式就是「咬人」，常因為爭不過玩具、或與同伴一言不合，玩鬧的眼神忽然就變得陰沈了，一個撲身就把對方壓倒在地，一張口朝對方身上咬，活像險惡的鱷魚。等到被制止、鬆開牙板時，對方的手臂已經留下兩排滲血的齒痕，觸目驚心。
幼稚園發生這種事，是嚴重過失。伯母身為負責人，傍晚在門口向受傷學童的家長低頭道歉，而咬人小孩的家長也剛好來接小孩，那是一位剛從田裡工作回來的阿嬤，頭上包著花巾，露出皺紋深刻的枯臉，全身還浸著泥土的氣味。聽到孫子的惡行，老實的阿嬤嚇得張口無言，回頭轉身，氣得掄起拳頭朝孫子的身上搥打，那個白天兇狠的男孩忽然綿若無骨一樣，被阿嬤打倒在地。阿嬤教訓孫子給對方家長看，是希望對方家長高抬貴手，她老淚縱橫，惶恐地向人賠罪。
吵鬧的場面，在幼稚園的門口上演。受傷學童的家長媽媽，反而被阿嬤嚇到，沒有咎責，溫柔說著「小孩子難免吵架啦」安撫哭泣的阿嬤。伯母把跌坐地上的小孩攙起來，拍掉他身上的沙土。黃昏越來越暗，一場紛爭才止息。
送菜
幼稚園有階級之分，鎮上有收費比較高的幼稚園，伯母的幼稚園，收費相較之下很便宜，一個月才兩千塊而已。那些被其他幼稚園婉拒的學生、還有家境清寒的學生，會被送來這裡；剛搬來鎮上的新住戶，錯過幼稚園註冊，也會把小孩送來這裡；但也有口碑，知道伯母辦學認真，把小孩送來這裡的家長。
昨天那位哭泣的阿嬤，今天送孫子來上課時，載了兩大包的菜來，一包請伯母轉交給受傷學童的家長，當作是微薄的致歉。另一包，是送來給伯母吃的。這裡頭有個隱而不宣的原因，阿嬤其實積欠好幾個月的學費，遲遲交不出來。伯母每個月把學費袋遞給阿嬤，阿嬤拖到月中才把學費袋送回來，但裡面是沒有裝錢的空袋。伯母沒說破，只在學費袋後面，用鉛筆淡淡劃一撇正字，等阿嬤手頭寬裕，會來繳清一些。
收費便宜的幼稚園，學費要付老師的薪水、水電開銷、還包含學生的三餐。早上十點，會有一頓點心；中午吃營養午餐，下午還有一份下午茶。伯母必須抓好餐費的成本，展現她的智慧。
中午十一點，伯母讓另一名老師授課，她自己則校長兼廚工，投身廚房準備午餐。小孩子最挑食，喜歡豐富多變的食物，今天吃五彩繽紛的鹹飯、明天就吃竹筍肉羹，每天都要變化餐食。當然小孩討厭的營養食材，譬如紅蘿蔔、南瓜，伯母會用特別的料理手法，讓孩子不知不覺全部吃完，伯母笑說這是：「強迫吃進去的愛」。
披薩
鄉下地方蔬菜最多，尤其務農的家長常送免費新鮮的菜來。伯母把蔬菜刨絲、加入麵粉、雞蛋、調味粉，拌成稀麵糊，在平底鍋攤成一張張花花綠綠的蔬菜薄餅，煎這種餅的好處就是快速，三兩下盤子就堆起一疊蔬菜薄餅，配上伯母自己煮的紅茶，一頓點心就完成了。伯母騙學生說這個是披薩，我們這些傻小孩也就相信它是披薩了。
蔬菜永遠吃不完，伯母有時會做成「炸菜丸」。
中筋麵粉、蓬來米粉、雞蛋、還有泡打粉，加水攪成稠厚的蛋麵糊，麵糊裡還放一點鹽、二砂糖、胡椒，寄一些味道在裡面。刨好的紅蘿蔔絲、南瓜絲、高麗菜絲、洋蔥絲、芹菜絲、剁碎的香菜、各種香甜脆口的蔬菜都可以放進去，不拘種類，越多越好。滿盆的蔬菜絲，拌入蛋麵糊裡，麵糊變成黏稠劑，把蔬菜緊緊黏在一起。然後，用湯杓舀出一杓一杓球狀，放進油鍋裡炸成蔬菜球，由生轉熟，麵糊由生白轉橘黃，在炙烈的油鍋裡翻滾著，最後整鍋菜丸變得金黃豔麗。起鍋前，伯母眼明手快，拉高炸鍋溫度，逼油搶酥，大漏杓全部撈起瀝油。做出小孩愛吃得要命，色澤金黃，外殼酥脆、內裏鬆軟，熱燙的炸菜丸。
小孩討厭的紅蘿蔔、南瓜，在這道料理反而加分，又香又甜，讓炸菜丸的外觀變得紅紅橘橘的，充滿喜慶氛圍。孩子圍著伯母端上來的一大盤炸菜丸，每個人睜大眼睛，微張的小嘴都快流出口水了。
咬人的孩子，站在人群的最外圍，踮著腳尖也想看個究竟，但他身材不高，脖子伸得老長，也還是看不到。
菜丸子
小孩，有小孩內部的人際關係。咬人的孩子，今天被其他孩子排擠了。沒人要跟他玩，遊戲沒人找他。溜滑梯時，也沒人跟他搶了，他孤獨地滑下來，坐在滑梯的盡頭發呆。原本就不擅長溝通的他，現在被整個團體孤立在外。
那天，伯母送走所有家長，疲憊地按下幼稚園的鐵門，豬小弟、糖果屋熄燈了。伯母從幼稚園園長的身分，又變回我的媽媽，回到廚房開始料理我們的晚餐，伯父下班回來了，我們三人一起吃飯，伯母仔細問我這個目擊證人，當時小孩吵架，是在吵什麼？我說，他們在笑他「身體很臭，沒有洗澡。」、「他阿嬤沒錢幫他買衣服，都去垃圾桶撿衣服給他穿。」。伯母一聽，眼眶紅了。
咬人小孩的爸爸，在牢獄服刑，爸爸進去不久，媽媽就丟下他，離家出走，不知道去哪裡了？阿嬤獨力扶養他。送來的時候，伯母就知道這些。我也知道，我必須守好秘密。
伯母坐在那一大盤誘人的菜丸子面前，高吭著明亮的聲音，雙手擊掌，招呼所有的孩子聽到她這邊：
「這個菜丸子，是華華的阿嬤請我們吃的。阿嬤對我們很好，常常送菜來給我們吃。是不是要謝謝阿嬤呢？」所有小孩異口同聲大喊：「謝謝阿嬤～～」咬人小孩眼睛閃出一點光。
伯母又開始教育我們，要相親相愛的道理，並且把華華叫到面前，很有技巧地請他向同學道歉。伯母對大家說，我們吃的菜，都是華華的阿嬤送我們的，阿嬤很有愛心、是最富有的人。每個孩子都聽得懵懵懂懂，又好像全部都聽進去似的點頭。
伯母雙手攬著華華的肩膀，要大家再給他一次掌聲。讓華華帶回去給阿嬤。
在掌聲之中，眼神憂鬱的孩子，彷彿拾起一些自信，眼睛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