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我是一個偽農婦

突然明白,這一小塊田,就是我們的孩子、這個家的結晶。就算無人懂得,就算冷門的BD農法讓飽在美濃顯得孤單,他還是辛勤呵護照料,沉默堅持。直到此時,我才看穿自己的脆弱與驕傲,那個夢其實不難,是我自己眼高手低,我向田低頭,而田賜我溫潤。

[dropcap]曾[/dropcap]有一個夢,關於晴耕雨讀、半農半寫作的生活。飽喜歡種、我喜歡寫,若能邊寫邊種該有多完美。但實踐起來卻困難重重,並非務農或寫作本身的難度,而是我不耐耕種,就算我多希望自己能夠種下去。

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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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田後,我發現自己耐不住農事的反覆與操勞,無法像飽一樣終日蹲在田裡。我冀求自己腳踏實地,像個真正的農人。我試過,可惜我不是。比起務農,我更甘願坐在電腦前敲字。我可以連敲三天的字都不覺無趣,在田裡除草一天就感到厭膩。

我何嘗不想像其他農婦一樣,和男人一起下田,夫唱婦隨,相互支持?

但多數時候,我只是從書房裡探頭,看飽走進走出;跑外頭上課、演講、帶活動,晴耕雨讀的田園之夢,逐漸離我遠去。

早也巡田水,晚也巡田水

在我結束一趟遠門行程後,飽興沖沖問甫回家的我:「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我搖搖頭,表明只想休息,知道他想出門透透氣,我反問飽:「你考慮過一個人的小旅行嗎?」

「想回花蓮農場走走,複習行都在想如何把田照顧得更好。「只是田沒有人放水……」飽喃喃,連兩天巡田水未成,每回放水都被人截去,水田就快乾了。

「我來!」我舉手。男人難得興起出門,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成行。飽不安地看著我,我拍拍胸脯保證我可以,只要他願意教,我一定可以顧好田。

於是我送飽去車站,看著他背大背包的身影,用力揮手,對於他首次單人小旅行,寄予無限祝福,也對自己首次看家守田,有了忐忑的期待。

為了承諾,我早也巡水、晚也巡水,卻遇到跟飽一樣的困境—不論怎麼放,水都被人截去。我一會兒蹲在田裡看稻子,一會兒騎車沿水圳繞上繞下,查水流方向、重新放水。我記得飽站在水圳裡疊石頭的話:「現在人人要水,不要全部留給自己,分一些給別人。」惦念這樣的溫柔,依樣畫葫蘆,直到深夜巡水,水再度被攔截,才知道大家自身難保,沒人會想分給我們。

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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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巡兩天,乾脆帶筆電來田邊工作,看著水進田裡。只要水一停,我能立時知道。

大清早,我抱著筆電來田裡。豪邁地跨坐在水圳的水泥基座上,小板凳是我的書桌。我撐著腮幫子,瞇眼看風吹毛豆震顫的姿態、花生苗打開葉子吸收日光、青草萌芽、稻草鋪地……,我才發現這片田,是飽獨一無二的創作。

想起前日下午隨飽來田裡的自己,想起那個日漸背離的夢。

一己之力開創的小天堂

這一季,飽多種了朋友家四分地的稻子,加上自家兩分地,夏天靠穀子應該足夠了,我向飽勸說:「今年稻子多,別再種其他的作物了。」看似建議,實則不願飽那麼累,能留點時間好好生活。

但飽不為所動,一樣埋頭苦種,每天每天去田裡。有時真想不明白,田裡哪來那麼多事好忙?直到前日,飽與我說,他在田的後方,挖好了一個堆肥洞。我才想起這個自己遺落許久的願望。

黑豆採收後,整個初春我們各忙各的。飽每天都去的田,我十天半個月才去一次。直到堆肥洞出現,提著生廚餘到田裡那個下午,我才豁然了悟,這個悶聲不吭的農夫都在忙些什麼。我不停勸說別種那麼多,皺眉碎念加抱怨,唯恐最終又將搞得人仰馬翻,飽卻繼續埋頭苦種,那是因為,他有他的小天堂。

「這是什麼?」我蹲在一株小綠苗前,它發芽的樣子像伸懶腰的嬰兒。

開始認識各種食物BABY的樣子,飽的田豐富又奇妙,我沿著田埂走,在心裡數數,努力記下它們的模樣:一排花生、一排毛豆、一排地瓜、一排南瓜、一排花生、一排毛豆、一排地瓜、一排南瓜……,最後是四、五排的玉米。

「這是哪門子的種法?」我失笑。當人人都大面積種植單一作物以求取利潤。

走到田後靠近水圳的地方,才發現飽還橫向種了成排的菜苗,太可愛了,開始一直追著飽問:「這是誰?」「那是什麼菜?」「它們要多久才會長大?」「哇,好神奇喔!」高舉雙手大呼小叫。

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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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無法遏止自己像個小朋友,跟在飽屁股後面,不停問問題、猜答案。茄子、青椒、秋葵、空心菜、萵苣、最後還有一排木瓜樹苗,而在我的堆肥洞旁,有一棵香蕉樹當門神。

喔,堆肥洞!這才想起來田裡的目的是為了用堆肥洞。飽隨手在堆肥洞周遭用幾根木頭排了八角形,邊邊放了一朵花,很美。我倒了家裡蒐集的生廚餘,小心蓋上茄冬樹乾燥的落葉,又迫不及待繼續追著飽,跟前跟後。

飽的田畦拉得相當平整,有細膩的設計。須保留生長空間的南瓜以及部分小苗,均一一鋪上覆蓋物,不僅抑制雜草,也能保濕。覆蓋費力耗時,我看到他無所不用其極的努力。從曬乾的稻草、玉米梗、黑豆植株、黑豆殼,以及不知從哪蒐集來的落葉,都成為作物的床,以一人之力,開創屬於他的小天堂。

一點一點參與了我的農村

一個嚼著檳榔的阿公在路邊停下機車,用客家話朝我們喊:「阿姆唷,這个田啊,挷草會死人喔!(我的媽呀,這個田,光是拔草就要人命喔!)」我笑了,向阿公揮手致意:「★(★號,【人厓】)等(我們)知啊!」。轉身翻譯給飽聽。飽靦腆地笑笑,不以為意。

我知道我的純欣賞不會維持太久,很快我們會進入瘋狂的除草地獄。但是啊,我站在前頭,看這綠綠的田,後方成排木瓜苗會長成樹,前方成排毛豆像小尖兵,左面是飽用心維護的田埂,右面有慢慢長大的金露花,這四面圍起來,就是他的小小天堂,有地瓜、花生、玉米、南瓜、毛豆間作,還有數種青菜,隔壁的水稻們,又長高了一些。

攝影/劉崇鳳.洪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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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個下午,在田裡逛來逛去,一股淡淡的感動湧上。

這片田,真的很美。

突然明白,這一小塊田,就是我們的孩子、這個家的結晶。就算無人懂得,就算冷門的BD農法讓飽在美濃顯得孤單,他還是辛勤呵護照料,沉默堅持。直到此時,我才看穿自己的脆弱與驕傲,那個夢其實不難,是我自己眼高手低,我向田低頭,而田賜我溫潤。

鄰田的大哥正在整理水圳邊側的土,窄窄一壠土他也種上菜。他詢問我水田放水的狀況,一邊看著雜作田,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你老公的田,是在做什麼實驗?」他不懂,難解的神情就像過去的自己。我笑出聲:「歡迎你下來看看哪!」沒說我也花了好長的時間,才一點一點明白。

若想理解一個對象,必須先把自己變成他,才可能真正懂得。有一天忽然懂了,那可不只是對象而已,連同田的奧祕、自身的缺口,都將迎面襲來。

後來,一個叼著菸的胖阿哥走來,作勢截水。我鼓起勇氣走上前,用客家話跟他商量:「阿哥,分一係水好麼?(大哥,分我一點水好嗎?)」阿哥打量著我,陽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臉,我跟他又多聊了幾句,阿哥沒再多說,看了我一眼,把我這頭的水門拉開,下面墊一塊石頭,留一半的水給我。

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參與了我的農村。什麼時候開始參與的,自己都不知道。

走回田的小路上,發現陽光不知不覺已移轉至田的末端,水圳旁的菜園終於照到陽光。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選擇在田的後方種菜,只因這裡陽光進來慢、離水近、菜才不怕曬。以為飽都隨意種,沒想過一片田要隨天地運轉,與日月並行,須知悉四面八方的變化,才可能有好收穫。

親愛的,我從來沒這麼深刻地尊敬過,選擇做一個農夫的你。

若不是一人獨守田,我不會理解這些。不會想起嚼檳榔阿公的可愛,遇見鄰田大哥的好奇,也不可能發現截水胖阿哥也有一副好心腸。

這片田有我們的苦澀,但真的很美。適合安靜寫字、閒聊、觀察與沉思,關於我們這兩年返鄉,關於失去與獲得的。

安心旅行與放假吧,為了更長遠的路。我會在這裡清醒地等待,等待水田的水位升高;等待著草長長、作物長大;等待著哪一天,為草瘋狂忙碌而不再埋怨。若能等到,這後方菜園收割,也許,我們真能在田間煮大鍋菜呢!(本文摘自《回家種田:一個返鄉女兒的家事、農事與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