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有三種信天翁,年復一年順時針繞著北太平洋遷徙,臺灣恰好在黑腳信天翁與短尾信天翁遷徙路徑的最西南邊,大約冬末春初有最高的目擊機會,而黑背信天翁的路線則離臺灣最遠。這趟航行能一次看見三種信天翁,實在非常幸運。
巨大的海在湧動,當我們一腳踩上船身,從陸地跳進船裡的那刻,腳底便傳來上揚的力量,把身體高聳舉起,又往下墜落沉去,如此不斷反覆,船上的人必須適應浪的節奏。
吿別消坡塊上艷紅色腹部的藍磯鶇,漁船從東澳出發,一隻魚鷹停棲在礁岩上,身影逐漸縮小,陸地與山陵在視線中漸漸遠退。
我凝望翻湧的浪,忽然發覺海浪的輪廓像山,海水比地殼以更快的速度變換輪廓,成為無法看透的屏障。
居然能「近距離」看見黑背信天翁
船上幾乎所有人都拿出相機、望遠鏡,有人為長鏡頭包上塑膠袋,仔細做好防水,在浪中持續舉起望遠鏡,時時盯著四方動靜。
我想效法高手們如何在船上尋鳥,搜尋到遠方三隻白腹鰹鳥飛過,又飛來一隻貼近漁船。白腹鰹鳥張開披風般的翅膀,一身亮眼的黑白配色,像飛天的巫師施展神秘法術,法力高強,掀起無數翻湧巨浪,所以沒過多久,我便開始暈眩。
我不小心靠在船身入睡,直到聽見哲安大喊「黑背!」而醒來。


一隻黑背信天翁衝來船前,這時天空剛好有陽光,亮晶晶的水珠從牠粉紅色的嘴尖滴下,牠踏到浪上,短暫停駐,又再次起飛,帶蹼的腳掌踢出水花,在身後綻出一道光廊。
我從來沒有預期過,這輩子在臺灣,居然能這麼「近距離」看見黑背信天翁,近到我可以肉眼看見牠眼睛裡的光,近到就在離岸並不真的很遠之處。
信天翁是最吸引我的海鳥,牠們身形巨大,除了繁殖期外,終年都在汪洋大海上漂泊,因此在我的想像中,信天翁象徵勇敢與未知、冒險和流浪。
牠們有極狹長的翅膀、高超的滑行技巧,可以甚少拍翅,也能持續飛行好幾天都不落地,當信天翁貼著海面穿行浪間,宛如浪上銳利的飛刀,自由來去,輕鬆劃開一切邊界。
目前世界上已知最長壽的野鳥,便是一隻黑背信天翁,去年已74歲。信天翁容易受到漁船混獲威脅、誤食海洋垃圾等風險,能在艱困的環境長久生存,實在不容易。
令人振奮的是,2024年,這隻高齡的信天翁仍回到中途島下蛋、育雛,讓漂泊的生命延續,牠的名字叫Wisdom,智慧。
這天吹東風,是米老闆說「必出大怪」的一天,即便信天翁們已經飛離,鳥況依然非常精彩熱絡,有大約三百多隻大水薙鳥圍繞漁船飛行,偶爾停棲在海面,數量龐大,然而浪太晃,我暈船了。
吸進漁船與柴油的氣味,我朝海吐兩口,想像我只是嬰兒回到搖籃,被輕輕搖晃,直至陷入昏睡。


「克鳥」現身!
這段時間,高手趙巨持續搜尋空中與海面的鳥,我聽見他激動喊:「克島!」
瞬間我醒來一次,但來不及看到。
第二次米老闆喊:「克島!」
頓時一群人跳起身,舉起相機或望遠鏡,邊指邊喊:「那裡!那裡!」
並不是一群期待登陸者,看見一座島嶼叫克島,而是一群賞鳥人,發現一種陌生罕見的海鳥——克島圓尾鸌(𝘗𝘵𝘦𝘳𝘰𝘥𝘳𝘰𝘮𝘢 𝘯𝘦𝘨𝘭𝘦𝘤𝘵𝘢)!
「克島!」我立刻驚醒,仔細搜尋眾人的指向。
海鳥的辨識實在困難,好不容易,我終於從一群大水薙鳥中盯上一隻體型較圓、感覺身型較小的怪鳥,我舉起鏡頭,船身卻突然下降,浪形成一座流動的山,把鳥擋住,克島圓尾鸌從後方迅速衝過,我只拍到浪,好感嘆,水竟然成為視覺的屏障。
克島圓尾鸌生活在熱帶與亞熱帶海域,臺灣紀錄極少,然而今天卻兩度現身。
相較大水薙鳥,克島圓尾鸌有更細小的黑色嘴巴,據說嘴巴,是海鳥辨識的重要關鍵。很遺憾我沒能將影像收進相機裡,只能安慰自己沒關係,至少看到了,而且這天還看見短尾信天翁,等於三種生活在北半球的信天翁,這一趟航班全部收齊。

這趟航行能一次看見三種信天翁
信天翁的飛行十分仰賴風,牠們在海上的漂泊之旅避開赤道無風帶,於是發展出奇特的分佈,讓人們賦予信天翁「北半球、南半球」的區分方式。
北半球有三種信天翁,年復一年順時針繞著北太平洋遷徙,臺灣恰好在黑腳信天翁與短尾信天翁遷徙路徑的最西南邊,大約冬末春初有最高的目擊機會,而黑背信天翁的路線則離臺灣最遠。這趟航行能一次看見三種信天翁,實在非常幸運。
漁船往陸地的方向開去,已是回程了。米老闆發現遠方浪中若隱若現的背鰭,請船長開船接近,原來是一群小虎鯨。
小虎鯨探頭露出水面,露出白色的嘴唇,接著很快又隱身入海。忽然,一隻小虎鯨起身跳躍,在空中露出完整的身體,再落回海裡,激起水花四濺。小虎鯨引發船上的人們頻頻驚呼,我們以和水珠一樣發亮的眼睛,凝視鯨豚成群在船旁洇泳,起伏的身姿與浪融為一體。
下船後,直到夜晚,我還感覺腳下的地面在搖搖晃晃,彷彿我仍置身船上,腦中不斷播映這樣的畫面——海裡小虎鯨成群游動,空中上百隻大水薙鳥振翅,黑腳信天翁拉開長長的翅膀,在寬闊的海上如刀飛行。
我暈陸了,大概是身體還想記得海的韻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