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李政霖
插畫/李政霖

溪水裡有

那位小學教師,如電影中的賭神般,仍是一下網就有魚;總是屏氣凝神的公務員,原來嚴肅認真的姿態漸漸放鬆,也開始有所斬獲,畫家看著清澈溪水中的兩位夥伴,深深體會到溪水的魔力,決定以畫筆捕捉他們的身影,畫著畫著,不禁舒開了眉頭,嘴角輕輕地揚起。

[dropcap]廂[/dropcap]型車的肉身,附載著休旅的靈魂,嘩喇地在溪畔柏油路邊的碎石上剎車停住,仍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追趕的呼嘯聲與車內嘻笑怒罵插科打諢的低俗對話內容,還要很久才會跟至。

下車的是一個休假的小學教師/NGO幹部;一個休假的台電公務員/兩爬碩士畢業生;一個被誤解為隨時在休假的生態畫師/鳥類圖鑑繪者。注1

公務員穿著造型笨拙的絨底磯釣鞋,手持關刀般的特大網具,另一手提著附掛幫浦的水桶,敢死先鋒般地踩進溪中。注2

教師一派輕鬆從駕駛座起身,挺著發福的肚腩,看著溪水的狀況,吸著手上的飲料。

不遠處有隻小白鷺,粗啞叫了一聲振翅飛離,對這三位不速之客投下不信任票。

畫師初次隨團溪探,最先看見的仍是自己熟悉領域的生物。畫師腳踩千把元的水陸鞋,手上的網具是團員備用的,小了兩號但尺寸仍是罕見。

插畫/李政霖
插畫/李政霖

凝望著水下動靜,觀察魚群逃竄動向,分析著溪床地形

高級水陸鞋一入水馬上就滑了一下,幸又站穩。沁涼的溪水裡,突然閃出幾道黑影,電光石火間左右四散逃竄,在流水的反光之下消失於礫石堆間。

腳下的礫石受到踩踏與流水的作用不時崩跌易位、發出喀拉喀拉的鳴聲,附生的藻類不斷試圖要撥倒穿錯鞋的人。畫師站在清澈無暇但因湍急而波光灔瀲不可見底的溪水中,試圖看清楚水下生物的動靜,但握著手抄網,幾乎寸步難行,一不小心就踏入底沙,擾起一陣水中煙幕,障蔽了視線,只好抬起頭望著前方熟練進行採捕的公務員示範著撈魚樂趣。

體格壯碩結實的公務員,雙眼凝望著水下的動靜,一方面觀察魚群逃竄的動向,另一方面似乎動腦分析著溪床的微棲地地形,選定位置,將網立在溪裡橫截水流,然後迅速以腳步在立網處的上方沿圓弧形軌跡擾動,將魚趕至網中,即刻起網。

這網撲空,下一網只撈了常見的馬口魚,再下一網又撲空,下下一網或許就能「中獎」…。

畫師學著他的動作,觀察與思量著魚的動向和可能的躲藏偏好,以笨拙的動作下網、踩水趕魚,連續撈了幾網,氣喘吁吁,仍一無所獲。

同一時間,小學教師已經持著大網浸在溪水中,但仍是一派輕鬆、要撈不撈的模樣,與公務員有著顯著不同的風格。奇妙的是,他僅僅下了一網,漫不經心地踢了幾下水,網中就有了收穫。

「日本禿頭鯊,還有黑鰭枝牙鰕虎。」他們向新成員簡介著這兩尾一大一小的野魚。

黑鰭枝牙鰕虎。攝影/李政霖
黑鰭枝牙鰕虎。攝影/李政霖

禿頭鯊嘴喙一張一縮地刮石起岩石上的藻類

日本禿頭鯊擁有壯碩的筒狀身軀,一身黃黑相間的不規則條紋,突出的圓「額」與位置偏下方的口,讓人一眼理解牠為何被稱作「鯊」。化成吸盤的腹鰭吸住手指時,指上會傳來陣陣吸附的明顯觸覺,就算把手倒過來,牠也不會落下。據說牠是相當厲害的溯河洄游魚類,仔稚魚自海漂而來,可以越過重重障礙,到溪流中上游產卵。體型袖珍的黑鰭枝牙鰕虎則讓畫師倒抽一口氣,溪流裡竟然有如此美艷的魚類,吻部與體側閃耀著寶藍色的光輝,鰭與鱗上鑲著高貴的黑色斑塊,再沒有比這樣更奪目又精緻的搭配了。

日本禿頭鯊。攝影/李政霖
日本禿頭鯊。攝影/李政霖

光陰不斷隨水流去,二位夥伴仍在溪裡固守自己的「生態棲位」(注三),畫家則擱下總是撲空的魚網,坐在岸邊石上,取出畫本,望著溪水,神識則在水下恣意奔馳。

起伏不斷的水面,映照著週邊溪濱植物的葉影,和閃耀的陽光在這異次元上跳著華爾滋,拂過皮膚的清風在汗毛上形成另一種聽覺,有如舞曲中畫龍點睛的弦樂聲。當光影共舞的節奏不再紊亂,視線終能穿越溪面,而此刻,剛剛被腳步擾出的煙塵,也慢慢沉澱下來…。塵幕落下之處,隱隱浮現了3、5隻禿頭鯊的身影,不久,連面孔也清晰可見,憨直得沒有一點心機的眼神,與水面上的畫家對望了幾秒,向下的嘴喙就開始一張一縮地刮石起岩石上的藻類,一行刮完接著一行,反反覆覆一成不變的動作,既忙碌又優閒,似也蘊藏著一股禪機,不負牠們「和尚魚」的稱號。

視線沒有離開過溪床,心思卻在路上景物的倒影、波光與水下動物們的活動之間自然地轉換,畫家恍若感應到自己就是溪裡那塊頑石,石上長著一些遮蔽本性的藻類,被禿頭鯊啃食剝落、流走,靈感枯竭的壓力被啃落、流走,母親離世的思念被啃落、流走,遺憾被啃落、流走,憤怒被啃落、流走,沒來由地焦躁被啃落、流走…,禿頭鯊們努力地以停不下來的嘴喙梳理刮蝕著這些,水流、波光也輕輕撫著那塊頑石,畫家感到療癒,深深感激著溪流。

在「和尚」們的盡心渡化之下,或許在幾個片刻後,或許在幾個年頭後,或許在百千萬劫後,那些糾雜的「相」也將被一一剝下,隨溪水流去──無論抓得住的抓不住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都將隨溪水流去,只留下真實不虛的一塊寶玉,又或,只留下一塊絕美的空…。

那位小學教師,如電影中的賭神般,仍是一下網就有魚;總是屏氣凝神的公務員,原來嚴肅認真的姿態漸漸放鬆,也開始有所斬獲,畫家看著清澈溪水中的兩位夥伴,深深體會到溪水的魔力,決定以畫筆捕捉他們的身影,畫著畫著,不禁舒開了眉頭,嘴角輕輕地揚起。

優雅的小白鷺,不知何時已回到所鍾愛的溪床上,而且來了三隻,同時在各自的領域上,緩步在潺潺流水中,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