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克襄
攝影/劉克襄

山頂上的流浪犬

這種帶點鹼味的圓型餅乾,素來是我爬山時必備的乾糧。我邊撕開邊瞧著牠。果然,牠微微不安,帶著些許興奮地躁動,但仍保持遠遠的距離。這樣有戒心,我愈發相信,之前一定遭受某種傷害,因而對任何人都如此疑懼。

天色清朗,佇立香港飛鵝山山頂,未見任何飛行傘在周遭飄浮、滑行,只有遊客駕車,從山下的城市零星到來。未過幾許,山谷裡的浮雲滾滾翻動,快速地爬升上來,但彷彿也氣力放盡,又從旁邊的公路滾下山去。

雲霧匆匆來去中,飛鵝山的身影時而消失,時而清楚露出。我正觀看入神,一隻土黃色的中型流浪犬,在遠方瞧我。牠的神情露出疑懼,不敢靠近,卻又似乎有求於我。

攝影/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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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流浪犬多見於近山頂隘口位置

有些流浪犬在野外看到陌生人,往往會大方的搖尾接近,期待獲得食物。牠會怯生,我難免揣想,是否曾被追打虐待,因而心生疑懼,毋寧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縱使我有食物,縱使牠非常飢餓,往往也只敢這等觀望。

旁邊也有遊客登高望遠,為何只注意到我。我猜是自己肩了背包,流浪犬由此研判,我可能帶了食物。我若是空手,牠絕不會站在公路對面,不斷地打量。

在香港,街貓的棄養和存活一如台灣,往往形成關注的議題。但流浪犬較少被討論。主因狗的生活空間欠缺,一般市民難以照顧,因而被市民丟棄的自是少了許多,由此衍生的問題也不若台灣嚴重。

我的經驗裡,香港的流浪犬多見於一些接近山頂隘口的位置,一如台北。牠們多半一二隻孤伶伶地往來,最多時不過三四隻,很少像台灣中南部鄉下,時而集聚達八九隻。流浪犬會出現,多半是山下的市民帶上山,刻意捨棄。牠們若在城市街頭晃蕩,很容易遭受各種意外的攻擊,不易存活,

在山頂這類偏遠的位置,反而有自由棲身的機會,只是食物取得不易,幾乎都要靠遊客的餵養。飛鵝山因有公路暢通山頂,許多市民喜愛駕車到此夜遊,順便帶食物和飲料上山。有些剩食未帶走,往往成為野狗們裹腹的來源。

看到牠癡望不去,我猜想一定餓壞了,於是從背包裡取出一包RITZ。這種帶點鹼味的圓型餅乾,素來是我爬山時必備的乾糧。我邊撕開邊瞧著牠。果然,牠微微不安,帶著些許興奮地躁動,但仍保持遠遠的距離。

餓壞了,並未因為我的施捨失去戒心

這樣有戒心,我愈發相信,之前一定遭受某種傷害,因而對任何人都如此疑懼。我取出一塊橘黃的餅乾,放在眼前一公尺遠的位置。牠左顧右盼,等了一會兒,確定周遭沒事了,小心地靠過來。緩緩地接近餅乾,一邊注意我的動作。此時,牠的口涎流下來了,那表情彷彿真的餓了好幾天。

攝影/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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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踵,牠迅速咬到餅乾後,快跑遠離,保持一個距離後,囫圇吞下。我再放第二塊,牠又過來,剛好有行人靠近。牠機警地閃離,再靠過來。此時,又有車輛經過,隨即避到馬路對面,確定都安全了,再接近我,咬了餅乾,快步到對面吞食。接著再觀望我,會不會取出餅乾。

儘管牠看來餓壞了,並未因為我的施捨失去戒心。我試著取出三塊,排成一列,測試牠的反應。這回牠慢慢走來,在我面前一塊塊吃掉,再離開,繼續保持一個距離觀察。我又排了三塊,牠再過來。有清潔垃圾的人過來,牠害怕的遠離,顯然對清潔人員沒有安全感。等他撿拾離開,再接近。

突然間,另外有隻流浪犬出現,同樣棕黃色,比牠精壯許多。這意外的訪客,好像是來跟牠打招呼,對我的食物沒什麼興趣。也或許,對人更加驚疑,兩隻狗相互嗅聞一會兒即分手。繼續剩下牠,遠望著。這回我排了五塊餅乾,牠再靠過來,不疾不徐地一塊塊吃完。最後,整包RITZ都被吃光。

攝影/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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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子亦如人生,悲苦隨時

沒有食物了,我拎高空空的包裝紙,讓牠瞧。牠大概滿足了,才慢慢遠離,並未因我的友善而變得親近。牠朝剛剛那隻流浪犬離開的急陡小徑跑下去,穿過隱密的灌草叢坡,進入森林。山勢險峭,我想尾隨卻不容易,後來,試走一小段,褲管被灌叢裡的某種刺藤勾破,還被懸勾子之類的倒刺劃傷了小腿。我猜牠和另一隻應該是好友,平常就住在附近。

下山時,搭乘友人的車子,迴轉了幾個Z字,下降百來公尺。赫然看見,牠和另外兩隻流浪犬,高興地搖尾互聞,在旁邊空地忘情玩耍。無庸置疑,這天看來還不算太壞。在城市偏遠的山區森林,牠們繼續有一暫時快樂的窩居之地。

我們在外旅行,跟野狗的接觸,如一般旅人,往往就只這麼一面之緣,彼此或有些淺淺的互動,但此後又是天涯海角。想及此,也只能祝福牠和夥伴們,日後能像今天一樣平安。
狗日子亦如人生,悲苦隨時。因為日子常有艱難,稍縱即逝的小小幸福時光,更要珍惜啊。

攝影/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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