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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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雞的小森時光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眼界未及之處,在一日之中我沒去看雞的那二十三個小時之外,牠們究竟跑了多遠、走了多深,牠們總是從那片密不見天的竹林裡風塵僕僕歸來。

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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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秋天起始,我將飼養的母雞放養到一座由磚牆圍起的森林已達半年了,這座林子牆外一道兩米寬的灌溉水渠,磚牆內則是成片的桂竹林、高聳的烏桕與血桐樹,還有茂密的芒草、樹薯、野薑花,以及諸多草本,從母雞的視角,這裡就是牠們吃到飽的饗食天堂,也是充滿無盡零食的糖果屋吧。這半年來牠們看似安好,除了最初幾週,群體裡最神經質的母雞「白腹」不明所以人間蒸發,剩下的三隻母雞便一直以這樣的組合尋常度日。天方亮的時候牠們就跳下雞舍扒扒土、找找蟲,穿梭在林子底下找食物;接近上午九點,牠們的人類飼主會騎乘單車前來取蛋,順便帶上一鍋蒸好的碎米飯與昨晚的廚餘;然後夜幕低垂之際,雞最怕的黑夜來臨以前,一隻隻認命似的跳回雞舍挨著入睡。

魚池荒廢了近半個世紀 索性成為雞的歸宿

頭幾個月牠們還對這些人工栽植的米飯保有興致,時間久了,牠們像探勘一樣越益往竹林底處深入,每回餵飯我還得拿鋤頭敲敲地上的石塊,刻意碰撞出聲響,此時牠們就會憶起我從前翻土開墾時,自土裡伴隨而來的蚯蚓、蜈蚣、雞母蟲,雞的巴夫洛夫古典制約被啟動連結了,因而使上最快的速度自竹林遠端衝刺而來,迎接那盆我為牠們備妥的食物。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眼界未及之處,在一日之中我沒去看雞的那二十三個小時之外,牠們究竟跑了多遠、走了多深,牠們總是從那片密不見天的竹林裡風塵僕僕歸來。只有一回鄰人前來告狀,戴著斗篷的婦人說道:「唉唷!妹妹啊~恁欸雞仔攏欸飛出來,阮欸菜園仔攏耍啊滿四界。」

這片宛如城牆般框起的樹林約有半分大,若從天空鳥瞰,其實是好幾座相連的城牆,是這一帶曾興盛一時的鰻魚養殖事業所使用的魚池,只是魚池荒廢了近半個世紀,草木漸豐,土層漸厚,在地人多拿來墾地種菜,自從家對面好心的鄰人阿姨讓我使用這塊土地後,我也曾認真開墾過一段時日,只是,其上的桂竹、蘆葦、芒草,生命力都太過強韌了,在菜種不好之際,索性讓這裡成為雞的歸宿。

剝奪雞們部分的飛行能力算是一種邪惡嗎?

像代替家中不懂事而闖禍的孩子頻頻道歉,我承諾隔壁魚池的阿姨會將母雞剪羽,以防牠們再次出城逛街。當晚入夜後,我們便戴上頭燈,將熟睡中警戒不及的母雞一隻隻抱下來,一人擁雞入懷同時遮住雞的眼睛,另一人小心翼翼把翅膀攤開,一、二、三、四、五,剪掉外圍的五根飛羽,只要兩翅平均地剪,雞的飛行高度就會被降低了。像人類剪髮一樣剪羽是無痛的,至於剝奪牠們部分的飛行能力算是一種邪惡嗎?我理應要愧疚,但為了讓牠們能繼續在響食天堂裡生活,只能說服自己這是必要之惡。

攪亂菜園的風波告一段落,甜蜜的日子如常進行了好一段時日,我總是耽溺於看雞,還備妥板凳像觀影般望向牠們,我還愛看林子裡的那棵烏桕樹,在秋冬時節轉紅了葉,於乍暖還涼的初春又發了嫩芽,以及遠方那排毛茸茸的竹枝竹葉隨風搖曳的姿態。偶爾綠繡眼也會成群飛來,在血桐樹上輕跳來去,還有一回夜鷺的亞成鳥探頭探腦從草叢間冒出來,我竟開口問牠:「你也想讓我養嗎。」

那座城裡僅有我一人,其餘是各種鳥類草樹以及漫爬的蟲。時光總在此變得靜謐而凝結,甚至帶有幾分迷幻不實。

母雞芳蹤緲 原來被牠們療癒的也不只有我

直到三月的某一天,我一如往常敲敲石頭預告放飯,「夢露」與「黑眼豆豆」跑來了,「小白」卻不見蹤影,猛然一看牠竟倒臥樹下,牠在全身毫無外傷的情況下死掉了,我的眼淚瞬忽奔流,強忍著悲痛戴上手套將牠抱起,我感受到小白僵硬到無法彎折的腳,以及像塑膠般鼓脹平滑的軀體,與平日溫熱柔軟的樣貌截然迥異。我將牠埋進土裡,種上桂花,我想不到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式能將牠種回來,我明白只有將牠視為泥土,循環才會有望,感傷才得以平息。

禍不單行,時隔一個月,待四月清明返鄉後,再回到那座我與雞的小城,竟徒留一座空蕩蕩的雞舍,僅餘的兩隻雞去了哪裡?地上掉落數隻羽毛、沒有血肉痕跡,牠們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倘若一隻雞的死亡可用句點來表徵,那麼一隻雞的憑空消失,就是懸宕在空中、語意恆常未竟的冒號。而冒號後頭接什麼?在所有動物選項都被排除以後,手上仍毫無線索,至今仍無從得知。

直到牠們一隻隻消逝後,我才恍神般想到竹林後方探詢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從別處繞了一大圈,終於來到竹林的另一頭,牠們曾經足跡所及的最彼端、日常生活的邊境之地,在那裡我竟遇到一位正在替竹筍覆土耕作的男子,男子說,之前都有幾隻雞從林子鑽出來陪他種筍,牠們毫不怕生,可愛親人,鋤頭開墾到哪就往哪裡找蟲。

原來這座矮城裡住的不只有我,原來被牠們療癒的也不只有我。怎麼直到你們失蹤後我才拼湊出竹林彼岸的世界,那個你們曾經生活的範疇,曾經陪伴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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