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野漿果,父女對話

我們到底沒找到桑樹。那隻白頭翁是哪裡採到的桑葚?在這方面,兩條腿腳自然賽不過兩扇翅膀。剛開頭小女兒一直指著各種樹問,後來一路採野漿果,就忘卻了;老父也跟小女兒一樣忘卻了。

攝影/劉振祥

[dropcap]桑[/dropcap]葚才投入草叢下的第二天,小女兒就問樹苗出了沒有,其後天天都問。小孩子沒有耐性,這表示兒童的生命力像時間,一瞬也沒停頓,耐性表示時間停頓,也是生命力中止,老年人生命力衰微,耐性就相對地大了。當然有些事業要耐性來成就,得把時間扣住才成,這是另當別論。

老父想,不如索性帶小女兒出去找尋桑樹來得直捷,不然要小女兒眼看著這顆桑葚發芽、生長、開花、結果,豈不已長成little woman了?

好奇稚孩與滄桑老父

梅雨過後,正逢夏至,盛夏的陽光針般刺人,小女兒又照例晏起,而且晴雨無定,梅雨看來像隻貓,依舊蹲在閩浙一帶,不時的還把尾巴掃過臺灣海峽來,要選個好時間出去,倒也不十分容易。

這一天下午剛下過了一陣雨,日頭已斜西,夏雲還連袂遊蕩著未肯散。這真是好時會,雖然日頭剛洗過一把臉,面皮淨得透著溶溶的水光,白得刺目,但諒那夏雲再也不肯讓它多露臉,於是我們父女便出去了。
「爸爸,剛剛下雨,草葉上的雨水,很快就乾了。」
「太陽公公剛飲了一陣雨,那落下來的陽光還是熱得很渴呢,就把草葉上的雨水全舐乾了。」
「月亮永遠不會口渴。」
「月亮像個好姑娘,性情柔和,怎會口渴呢?」
「太陽公公很久沒給人家禮物了啊!」
「也許近來他沒有錢給你買禮物。」
「太陽公公會沒有錢嗎?」
「好人時常缺錢,沒有錢。」
「咦,這是什麼?爸爸,好漂亮喲!」
「噢,那是野番茄。」
「能不能吃?」
「當然能吃!」

這裡果園間小陌路旁竟然有一排小野番茄,不知是兒童吃過撒的種子,還是鳥兒吃過撒的種子;大概是鳥兒播種的吧。摘了一個半紅的給小女兒吃,雨剛洗過,不用耽心有蛛絲不潔。
「好不好吃?」
「不好吃!」
「要蘸了梅子粉才好吃。我們把紅的摘回去,爸爸給你做番茄醬。」

會有比一片永遠安祥的心境更好的成就嗎?

出門時小女兒佩了她的小掛袋,此時她摘下小野番茄,一粒粒放入掛袋裡。老父在一邊看,彷彿看到了一場採收,彷彿小女兒已經長成一個田園姑娘似的。這倒是好的,這一大把年紀,追尋了一輩子人生的意義,能夠轟轟烈烈給人世做一番事業固然是好,但對本人來說,會有比一片永遠安祥的心境更好的成就嗎?會有比這個更有意義的人生嗎?

攝影/劉振祥

小野番茄若是種在庭院裡,可算得是很可愛的觀賞植物,但在這引不起農人看一眼的陌路旁,任其凋落,化為腐土,不如把它的本株辛勤收集下來的陽光,採回家吃了的好。

父女一路的走下去,順著阡陌轉,有時候還闖入新栽果園裡。小女兒的小掛袋早已裝滿,小野番茄而外,有刺莓、紅梅消、龍葵、泡泡草(苦蘵)、野葡萄(毛西番蓮),以上是可吃的;還有不能吃的:山葡萄、黃水茄、倒地藤。老父給分成兩格放。

小掛袋裝滿時,天色不覺已向暮。小女兒餓了,老父從口袋裡掏出餅乾來;渴了,老父從肩膀上卸下水壺來。

人生果真是一場遊歷,遊興隨處誘發

我們父女歇腳的大石旁那棵果樹上,一隻公樹蜥蜴爬在橫枝上一起一伏地作威,小女兒眼尖,哇的一聲,撲入老父懷裡。

大略計算,約莫已走了兩個鐘頭,兩公里路。一個才滿四歲多的孩子,算得是挺健足的了。於是老父揹起小女兒,望回程向東走,小女兒在老父背上回頭跟紅紅的太陽公公揮手說再見。不多久,小女兒那嫩頰貼在老父的肩項間睡著了。落日顯已沉入地下,南北太母山峭壁上的紫也漸漸褪成灰,上弦月在頭頂上,已預為這片田園掛起了一盞上半夜的燈,下半夜自有萬點星火接照。 

攝影/劉振祥

我們到底沒找到桑樹。那隻白頭翁是哪裡採到的桑葚?在這方面,兩條腿腳自然賽不過兩扇翅膀。剛開頭小女兒一直指著各種樹問,後來一路採野漿果,就忘卻了;老父也跟小女兒一樣忘卻了。人的目的往往在半路上迷失掉。人生果真是一場遊歷,遊興隨處誘發,有幾個人到達了目的地呢?(本文摘錄自《父女對話》,小標為本刊所加)


父女對話

 


【說說書】縱使過了三十幾個年頭,陳冠學書寫「田園文學」仍引人神往,筆下娓娓描寫田園生活,更寫出一位關切時局的文人雖不如歸去鄉間,成為農人,仍不時與天地對話的哲思。本書細緻描繪小女兒和老父間的真摯親情,以及鮮靈躍動的動物與植物,以散文集,記述陳冠學和四歲幼女一同隱居於田園的日常生活。

藉由小女兒天真童稚的提問以及老父慈愛和煦的回應,描繪出大自然的無限生機及田園景緻的安詳寧靜,也展現了充盈於字裡行間,溫暖動人的親情。迄今,仍是田園書寫的雋永經典。

1981年3月底,陳冠學辭去屏東縣新埤國中教職,移居高雄澄清湖畔,自然散文名作《田園之秋》、臺灣拓荒史《老臺灣》,便是從此時開始撰寫。同年11月,陳冠學投入省議員選舉,揭舉維護臺灣原始森林等政見,還曾說:「我不是要當選的,我是來宣揚理念的。」
孤軍奮戰的陳冠學落選了。他帶著不到五歲的小女兒離開高雄,搬回屏東大武山下的萬隆村老家,展開田園隱居生活。他與小女兒此時的生活紀錄,後來整理為《父女對話》一書。

在《父女對話》中,小女兒常對天地間的各種現象發問,有些讓陳冠學難以回答。如書中寫到,小女兒認真觀察、體會每一道自然紋理的皺摺之美,但對動植物的名字卻不熱心,總是忘記。這一點讓陳冠學體認到,對自然的命名與分類,只是滿足人類的「知識慾望」,對自然實存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還有一次,小女兒以蘆葦稈將一隻囓咬牽牛花的小螽蝗送到花蜘蛛面前,陳冠學立即上前營救,小螽蝗仍然死在花蜘蛛的毒液下。經過幾場捕捉大戲之後,花蜘蛛不再出現了。小女兒問:「牠為什麼走了呢?」陳冠學答:「牠為什麼來了呢?」花蜘蛛為何而來、為何而走,沒有答案,正如宇宙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