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光妞的最愛~艾草菜包。攝影/徐彩雲

童年迴音

她把月亮和指甲的外型連想在一起,用聲音收尾,剛好七字一句,頓時覺得幫孩子剪了好幾年的指甲,居然變成了可愛的詩句,一開口,就讓世界沉醉,也讓駑鈍的媽媽驚喜不已。

[dropcap]山[/dropcap]裡,低溫不到10度,點點星光,漬在黑黔黔的天幕下,漸漸凝結出一層銀白色的鹽花,隨著越來越多光點出現,彷彿可以任意抓個幾粒,灑進鍋裡炒菜調味。

過年前的油菜花,在寒風中搖曳,嫩葉及花可食。攝影/徐彩雲

「媽媽,妳看!月亮指甲喀喀喀。」

當時,四歲的光妹坐在爸爸車上,突然冒出這句話,弟弟在一旁熟睡著。她念的時候,我尚未會意過來,緊緊相連的字詞,就像平常姐弟倆隨意敲碗敲湯匙,時大時小的音階而已。我請她念慢一點,還重複了幾次,「指甲剪下來不是彎彎的嗎?很像月亮,剪的時候有喀喀喀的聲音,就是這樣啊!」這下我終於懂了,窗外一勾淡淡的上弦月,吊在枝頭,我們跟著夜色上路,飛奔的月亮,若隱若現。她把月亮和指甲的外型連想在一起,用聲音收尾,剛好七字一句,頓時覺得幫孩子剪了好幾年的指甲,居然變成了可愛的詩句,一開口,就讓世界沉醉,也讓駑鈍的媽媽驚喜不已。

響著鈴鐺的醬菜車遠遠響起時,我知我有理由晚睡

夜,一直都在,即使是還沒有這麼多高樓大廈的臺北市,小時候的我,對滿天星斗的記憶簡直一片空白,身為洋裁師傅的母親,終日忙碌,九點一到就驅我們去睡覺,她得以再趕一些需要專注力的細工或多裁兩件衣服,衝到附近店家車邊,也就是說,我們家根本沒有賞月、看星辰的閒情逸致,可是深沉的夜對我而言,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想像。

一瓶一瓶的客家漬物,加進了時光的淬煉。攝影/徐彩雲

還好,這樣的規律性偶爾被打破,接近午夜時分,有時在夢中聽見低沉的「燒肉粽」叫賣聲,腳踏車的踏板和輪子,在黑暗裡嘎嘎作響,父親常常因為工作晚歸,節省至極的他,從沒說要買粽子吃,倒是響著鈴鐺的醬菜車遠遠響起的時候,我知道我有理由晚睡,「媽媽,『噹噹噹』來了!」下樓跑到門口,只見約莫五十多歲、瘦小精實的老闆,把兩輪的人力拉車停好,扭開一盞五燭光的小電火,我興奮地幫老闆多敲幾下鈴鐺,讓音波的震動,吸引肚飢之人,他一邊吩咐我不要響太久太大聲,怕擾攪入睡的鄰居,一邊招呼著陸續到來的客人。

當他刷地一聲,推開綠色紗網小門,一碟碟小菜離我更近,有豆腐乳、蕎頭、醃嫩薑、茄子……,總是懷疑老闆是不是施了什麼魔法,每樣醬菜都美味無比,讓人垂涎欲滴。等媽媽拿著皮包出現,我最期待老闆問說:「愛麼介?」(沒錯,老闆是客家鄉親)我一定回答:「紅麵線」!一來,紅色是我最愛的顏色,二來,我完全不知道這些醃漬食物的做法跟材料,看見外型一絲一絲、紅紅的,我直接用客語形容成「紅麵線」,老闆和媽媽相視一笑,就跟著我這麼叫,成了我們的通關密語。長大以後,有機會在超市發現一盒一盒捲著蛋、小黃瓜、肉鬆和紅麵線的壽司,裹著暈染的紅,原來,它真正的名字叫做「豆枝」。

被呼呼的九降風捲起捲落,聽見了聲音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麼,吃醬菜的時候,齒縫間傳來清脆的喀喀作響,才能感到真正的飽足,咬第一聲,就決定了製作者的高下,即使醬菜車從我的童年消失,這樣的聲音記憶,在移居農村養孩子之後,被呼呼的九降風捲起捲落,我聽見了聲音的顏色,從翻土、撒種開始,鑽出土壤之後,一拈一拈地拔高,不管是晾曬在陽光下的稻穀、鹹菜、蘿蔔乾、高麗菜乾……,一路鋪陳著過年的味道,也漬著勞動的汗水,直到我發現了「豆腐咿~」,尾音拖得極長,就像可以隨意起伏的語尾助詞,迴盪在老屋的紅磚牆上,原來是一位騎著摩托車的婦人,賣些菜包、粽子、豆漿、豆腐這些自己做的常民食物,伯母們就會拿著淺盤出來盛裝,順便寒暄幾句。我知道這些年,她的兒子畢業、當兵、回來、娶媳婦了,餡裡頭的蘿蔔絲、蘿蔔乾札札實實地鑲嵌著歲月,沒錯,「豆腐咿~」的聲音在孩子們的童年也佔有一席之地。

還有一件值得聊聊的趣事,在老屋夥房裡,長輩們彼此交談一定是用客家話,當中也夾雜了許多日文,像是榮妹伯母的日本名字是「榮子」,所以每次聽伯父喚她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英文的Echo「迴音」,心中總是十分納悶,直到看到漢字,謎底才揭曉,其他因為腔調不同鬧出笑話的事也不少。

而孩子們心目中必定要朝聖的經典儀式,就是農曆十月舉辦的「收冬戲」,敬天謝地的酬神戲在我的童年其實是缺席的,前台演員的抑揚頓挫和後台的胡琴、嗩吶等樂聲,不斷往外飄揚,有形的戲台,構築了天地之間的神聖空間,不管是小販賣的山楂,還是阿婆們挑來、疊得半天高的新丁粄,甚至客家大戲的佈景、演員的妝容,都是俗亮的紅色色系,孩子們左手一支大熱狗、右手捧一團棉花糖,再抓一支山楂(糖葫蘆),三樣東西到齊,內心歡喜的感受,依舊是紅色無誤。

橘皮糖,可用柚子皮、橘子皮製作,也可以拌進麵糰及麵糊,做成麵包、饅頭或蛋糕。攝影/徐彩雲

新的一年將至,馬上要進入一年一度的農忙,六年前,因緣際會接手一片無毒橘子園,不敢說是管理,因為雜草又高又長,得用柴刀劈路,身上沾滿了惱人的「蝦公夾」(大花咸豐草),邊吃邊玩是孩子們的工作,等過癮了,才甘願上樹採橘,孩子的爸負責整顆一起熬煮的「桶柑餅」,我負責把孩子們吃完鮮果留下的皮,做成「橘皮糖」,熬到皮變得半透明、帶點焦香味,如果放幾條番薯熬湯,或是丟幾瓣橘皮糖到紅豆湯裡,再切點提味用的老薑,才是屬於我們家的「期間限定」。我知道將來會是讓人懷念的味道,就像童年的迴音,管他經歷什麼酸甜苦辣,都會化成一股甘甜飄香,跟著生命轉身、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