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始於足下,心在千里

「人不流浪是白活 」,都要怪三毛。當你有了經驗,魔幻都在瞬間朽化了,成了石頭。你對自己建立了標準。像咖啡,年輕的時候在蜂大南美三槐堂日喝夜飲,等坐進了巴黎雙叟,咖啡自此平凡了。

攝影 \ 羅品喆
攝影 \ 羅品喆

[dropcap]黔[/dropcap]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這歷史上從不缺好事者。談到流浪,這好事者,當然是三毛。時空回到四十年前,「流浪」這概念,應該是三毛先嚷嚷出來的,我這輩人都受到這概念的荼毒。一邊是《鼎廬小語》,歌頌著國泰民安,戰爭剛剛終了,我們該喝著茶,安靜地過完一輩子老死,另一頭是三毛騎著駱駝,迎著飛吹砂,猜想她感覺好像彷彿是從山的那頭,拿著塊刻了字的石碑,下山來宣告:人不流浪是白活。

少年的我,放下《撒哈拉的故事》,靜坐在麵店中。這下午,五個澡盆的碗筷已洗乾淨,削下來的甘蔗皮已運走,水溝蒼蠅撲殺完畢,滷味已撈出就位,電風扇直吹,肉已拌好,晚一點包水餃。媽媽在睡午覺。看著一桌冒煙的滷味,想著自己真是白活了,如此庸俗碌碌,煮著平凡的料理,人生真是絕望。發呆一陣子之後,拿起書繼續看著:三毛自顧自的騙歪國人說粉絲是春天的雨,剛剛從山上採集下來的,唬著唬著她成了傳奇。那時世界真扁平,這兩派暢銷書作家,把讀者切割成兩派。意志不堅者如我,總是兩套書都買。

這應該不會帶來味覺的災難,卻是文化上的冒險

然而,當你有了經驗,魔幻都在瞬間朽化了,成了石頭。你對自己建立了標準。像咖啡,年輕的時候在蜂大南美三槐堂日喝夜飲,等坐進了巴黎雙叟,咖啡自此平凡了。因為那標準,你也有了,惡龍死在你的腳下。還是巴黎,吃外酥脆內軟的baguette躺在籃中被布包著,品嘗奶油該有的味道,然後,整個台北香得過火的麵包都嚥不下了。

攝影 \ 羅品喆
攝影 \ 羅品喆

九點鐘,在巴賽隆納吃幾份Patas喝點酒,原來真有國家是把宵夜當晚餐的。不正常竟是正常的一部分。直到多年後在瑞芳吃到朋友新開發新技術弄的水果冰淇淋,香氣一入鼻,我就想到在托雷多第一次吃到sorbet 。你可區分出:這是比冰淇淋還好吃的冰淇淋,那是比冰淇淋還好吃的sorbet 。到峇厘島海邊,看著紅白藍尼龍布搭的簡陋棚子,看著菜單上的英文,該吃chicken betutu或是duck betutu、Mie Goreng或是bihun goreng好吃?這應該不會帶來味覺的災難,卻是文化上的冒險,在吞下Mie Goreng 之際,秒懂這就是炒麵,或是具某種地方色彩的炒麵。在你食物世界的光譜上,有了個新色彩。在LA 吃溫蒂漢堡很可以,比台北好吃7.65倍。終於,在墨爾本維多利亞女王市場,選擇土耳其香料或是印度香料之際,你為你想像的廚房,最後買了個開瓶器。

是真實流浪? 抑或是夢中迤遊?

你深深知道,這世界已經扁平得不得了,魔島消失,你可以旅行,但無法流浪。世界並非無邊無際,但邊際也僅僅是存乎一心。心有多大,世界有多大,不能再像某個探索宇宙的飛行器,傻傻的朝太陽系的邊際前進。活到中年,不覺得缺過流浪,不過,說真格的,旅行這東西我明白,但流浪是什麼?

攝影 \ 羅品喆
攝影 \ 羅品喆

然後,我想起了第一跟第二次的流浪。憶童稚時,有一夏夜,做夢中斷醒來,望著睡在床上的爸爸媽媽,我想著:爸爸媽媽在哪裡?然後這小童從後門出走,腳踏藍白拖,到巷口。晚睡納涼的鄰居我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好意地問我,怎了麼,要去哪?我說:有沒有看到我爸爸媽媽?他們應該去吃宵夜了。

沒有看到人走過去喔。他們再看一看小路。然後抽菸的抽菸,靜默的靜默。於是我就順著路走,無人的街上,藍白拖響在深夜有點怪異。我想,他們應該在小吃攤那邊的。一定是。他們吃著陽春麵,一小盤薄得透光的豆乾,而滷蛋是我的。走到幾條街外的小吃攤,沒有。他們已經收攤。轉身,繼而一想,也許,我應該問問那在成衣工廠做工的阿姨,她應該知道爸爸媽媽在哪裡。於是我走得更遠了,經過雜貨店以及無數的電線竿與稻田,流浪到世界盡頭。終於,走近那一區兩層樓的平房。從窗外看進去,有著昏暗不明的小夜燈,我小聲的叫著阿姨的名字,學我媽的方式叫她。沒回應。許久許久。然後,我心裡浮出一種感覺,一種多年後,在看到寺山修司電影時的那種身體的感覺,很接近那感覺,那感覺好陌生,然後,我的身體知道,就往回走了。

身體很快地就回到家了。躺在床上睡著的爸爸媽媽變成了父親母親,經過我的離開,他們好像變得更有點溫度了。我好睏,就睡了。那是我的第一次流浪,我好像走過了我世界的邊際,心已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