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當我第一次讀到「踏青」這個語詞，心裡湧現的親切感，那是浸潤全身的記憶；赤腳踩在剛冒著新芽的草地上，微濕微暖的大地，似乎有一種比心跳還細還沉、卻跟心跳完全合拍的脈動，從腳底傳遍全身。
[dropcap]近[/dropcap]清明，從小烙印在我們姊妹心中的春天記憶才不約而同地醒過來了。先是三妹拎了一代蘿蔔回家說要曬蘿蔔絲，準備做艾草糕；而我，也早就四處張眼，尋找艾草的蹤跡。雖然城市安全島、公園草地上的艾草再怎麼也不可能用，但是，艾草，是我們心裡最搶眼的春之印記；一片草地上有了它，春天的氣息，才算是真正充實飽滿了。
以艾草為中心的草葉新芽，代表春天的生生不息
童年時期住在小山村裡，雖然也曾被滿園粉色如浪的醡醬草花毯震懾過，還曾經站在竹籬外偷窺繁花似雪的李子園，像是眾仙降臨的聚會所，被一層聖潔的光圈籠罩著，我只能靜靜離開，不敢侵擾…。但我心裡的春天，卻跟花沒什麼關連，也許十里花開太美、太燦爛，也太短暫了，像一場繁華的夢，一陣雨打風吹，便零落成泥，了無痕跡。所以這幾年，農曆新年才剛過，大家就熱熱鬧鬧忙著賞花探春，梅花過後櫻花開，櫻花謝了，流蘇、紫藤和淡紫煙霧般的苦苓花也先後登場……。但我是寧可遠觀，隨喜讚嘆，像小時候懷著敬畏之心，不敢褻玩。
看過春花如夢，總要回到平穩實在的生活日常，所以，在我心目中，以艾草為中心的草葉新芽，才真正能代表春天生生不息、韌不可摧的力量。
春天採艾草，是我們小時候的重責大任。那時候，從３２９青年節到4月5日清明節剛好放春假，各家的媽媽們早就曬好蘿蔔乾，就等著我們放了假，四散去野地裡採回艾草和柚葉，就可以磨米做艾草糕了。
我永遠記得，當我第一次讀到「踏青」這個語詞，心裡湧現的親切感，那是浸潤全身的記憶；赤腳踩在剛冒著新芽的草地上，微濕微暖的大地，似乎有一種比心跳還細還沉、卻跟心跳完全合拍的脈動，從腳底傳遍全身。空氣裡流動著各種清新的氣味，這裡一棵、那裡一棵不知名的樹，歡快地張著滿樹透亮的新葉，在陽光裡迎風招展；熟悉的草木芳香，隨著像剛剛爆裂開來的新芽流溢四處；潔白的柚子花躲在逼人眼的綠葉叢裡，卻大方放送她那帶著暖意的香氣，無遠弗屆。
我們的「踏青」就這樣被滿滿的甜美幸福包裹著！雖然野生艾草不易尋，尤其我們村裡七、八戶人家，家家都要採到四、五斤才夠。田邊林下、果園菜園，我們得仔仔細細每一吋土地都翻遍摸過。後來發現，祖先墳頭上的艾草長得最豐美茂盛，輕輕鬆鬆就可以採滿一大簍，然後三五個孩子橫躺在墳頭草地上，抓一片不知誰家鋪著舊草席還曬著的蘿蔔乾，放在嘴裡慢慢舔著嚼著。瞇著眼，望著像井一樣深的藍天白雲，把它們全都收藏了在眼底。
在混著四野香氣的墳頭暖陽下打幾個滾，懶洋洋地伸幾個哈欠，總有哪個年齡較大的孩子會吆喝著提醒我們該動身去採柚葉了。那時候我們山裡沒什麼人家種柚子，要採柚葉，就得翻山越嶺到處去找。我們越過一條小山澗，來到前幾年意外發現的一棵野生柚子樹，站上她橫倒的主幹上，撥開枝條，尋找去年留下的粗硬老葉。
春花謝了，我那用艾草柚葉妝點的春天才要開始
我們的艾草糕一定要用柚葉襯底去蒸。柚葉微苦，跟艾草的微苦真是天作之合。我們也試過香蕉葉或黃槿葉，但總覺得少了一味，不對勁。有一年我在氣機導引陽明課堂教大家做艾草糕，起因是巷子口人家院子探出頭來的柚子葉，實在肥美得太誘人。我把童年經驗說與諸生，一位名醫按鈴不見屋主開門，便自告奮勇爬上她的愛車，幫我們攀採了一大把。只是惹人愛憐的翠嫩新葉多過老葉，我不忍丟棄，首度使用香得不得了的新葉當襯底，蒸了兩大鍋。嫩葉禁不起大火蒸，雖已熟爛，但香氣完全透進艾草糕裡，使眾人回味至今。
就因為清明的艾草糕盛載了太多美好的回憶，年年春天，人家的春花謝了，我那用艾草柚葉妝點的春天才剛要開始。只是，常居台北後，不得不放棄柚葉，路邊的艾草不能用，只能去青草街買。但青草街的艾草，我們名之為「大艾」，跟我們採的「小艾」略有不同。大艾的葉子呈深綠色，高可達一尺。因為梗子太粗，我常要求商家給我一個角落，好讓我當場摘下能用的葉子，把佔大部分重量的梗子捨棄不用。
一個慣用鼠麴草做粿的學生聽說我們把鼠麴草叫做「狗屎艾」，找不到大艾小艾時，勉強才用，她就大清早跑到南港山上，給我採了五、六斤送來。為了確認，她傳來一張長滿艾草的野地照片。那場景太熟悉了！濕涼的早晨、微溫的土地、四野的芳香，還有像星星一樣在草地上閃耀迷人的艾草……。流著奶與蜜的春天啊！哪管人間歲月老，她氣定神閒地總在那裡等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