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廖昀靖

寂靜山徑 Silent Trail

當人類文明按下靜音鍵,耳朵才真正打開。

翠峰湖畔邊那一處鋪滿苔蘚地衣的檜木森林中,有這麼一頭獸,守候著「寂靜山徑」。牠們是由像戈登、范欽慧等志士所集結而起的力量,用一顆石頭的信念,復育、保存珍貴的聲音地景,在人們還不懂的珍惜時,替我們守護聆聽的權利。

「寂靜,像是瀕臨絕種的動物,需要保護。」 ——自然野地錄音師 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

攝影 / 廖昀靖

踏入寂靜山徑,隔絕人為聲響的一方之地,喚起人心對自然的謙卑與尊重,一股油然而生的「完整」感,深刻說明自己與這片森林同在。在沒有聲音的每一分秒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卻也都發生了。

肉眼看不到的,才更重要

濃霧從前一晚便醞釀而生,在夜裡織成一頭獸,緩緩無聲的恣意爬過每一座山頭,所到之處都被沾濕,寒氣遍佈,晨起時,更引來陣雨搭腔。沒有無奈,心中只是一陣自然,穿上雨衣套上雨鞋,走上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翠峰湖。繞著它一圈的環山步道3.95公里,聽聞終年濕雨不停,因天氣善變,湖景變化萬千。清空心裡,不做預設的來到的入口,卻被一面別緻的告示牌,引來了雞皮疙瘩——

攝影 / 廖昀靖

「您即將走上全世界第一條國家級的『寂靜山徑』。位於海拔1840公尺的高山湖群,翠峰湖環山步道因為遠離塵囂,而成為台灣最寂靜的地方,臺灣擁有如此美好安靜的聲音景觀,想邀請您一起來欣賞與珍惜。進入此山徑,請不要用擴音喇叭來進行導覽。並可以學習安靜地與土地連結,跟自己連結。」

什麼是「寂靜山徑」?我把這四字放落心底,腳下的木棧人行道轉為碎石,左手邊的湖景應該在十多尺內卻被霧幕遮擋,一尺內外的視野都見不著。開始轉入山坡前,像是某種儀式,又一告示牌落著《小王子》的引述「肉眼看不到的,才更重要」並邀請我們重新體會「寂靜的價值」。

在這一塊石頭的所在地,保留這一平方英吋的寂靜

我感覺自己收到一封看不見的邀請函,似乎走向那誰精心設計的未知。原來,這封邀請函早寫在兩位陌生人的緣份之中——戈登是一位自然野地錄音師,得獎經歷豐富,並出版《一平方英吋的寂靜》(One Square Inch of Silence)。

攝影 / 廖昀靖

戈登將一顆印地安酋長送的石頭,放在近三十年來錄音經驗最棒的地方,美國奧林匹克國家內的霍河雨林(Hoh Valley)。把一顆2.54公分×2.54公分大小的石頭放在他生命經驗中最美聲之地,象徵他要保護自然聲境的使命,至少,在這一塊石頭的所在地,排除人為噪音,保留這一平方英吋的寂靜。

同樣作為野地錄音工作者的范欽慧讀過戈登的書後,寫了封信向他致敬,並寄給他一顆秀姑巒溪河床上的石頭,告訴他「這條河發源自中央山脈,那裡是我多年來收錄自然聲境最棒的地點。」故事的發展意想不到,戈登回信告訴范欽慧,那是一顆許願石,並且他決定將這顆石頭帶到霍河雨林一陣子後再寄還。

「寂靜將會回家。」(”Silence will come home”)戈登說。

這顆石頭開起了兩位陌生人神奇之旅,他們交流分享來自世界的荒野之聲,並且討論什麼叫做「荒野」(Wilderness)。在這個世界上很難找到一地沒有人類文明的痕跡,而荒野的定義也一再被熱烈討論,荒野裡可以有人類的足跡嗎?文明是大自然的干預嗎?尤其在森林裡,大火、外來物種的議題便常常引起衝突。但透過討論與爭辯,人們的管理政策納入更深入的觀點,一切才有改變的可能。

心開了 耳朵才會打開

我想像范欽慧揣著那顆已然不同的石頭(或每一顆石頭都是如此特別),想著它會引導她走向何方?石頭飛過世界,待過雨林,回到台灣,最後它的落腳造就了我腳下之徑——2018年翠峰湖環山步道,有了全世界第一條國家級的「寂靜山徑」。這顆許願石置於在宜蘭太平山海拔1800公尺的翠峰湖旁,滿佈苔蘚的檜木林處,它的使命便是「寂靜」。

環著湖的小山徑上下起伏,不陡不緩,心神飄遠時會急來一陣需專注的下坡,以防溼滑或栽入泥濘,但都不是膽戰心驚,即便連續幾層階梯,在11月不到十度的氣溫中也只是薄汗覆額,剛好而已。剛開始一段,路徑旁的公里數標記木碑上刻寫著「寂靜山徑」的台詞絮語:

「寂靜是一種邀請 也是一種喚醒」

「心開了 耳朵才會打開」

「每次的傾聽 都是唯一」

一句,輕柔不佔空間,可以背起它放入行囊,往後的時光咀嚼,也可以當下一口吞掉,任語句在腦裡發酵。一回神,側耳傾聽,萬籟俱寂就是用在此刻。除了塑膠雨鞋偶爾踏進水坑或泥中的聲音,不僅沒有人聲,也沒有鳥叫與蟲鳴,一隻蛙也沒睡醒。一塊板子寫著「奧陶紀苔蘚區」。

攝影 / 廖昀靖

「奧陶紀(Ordovician)」是地質年代,約開始於4.85億年前,結束於4.43億年前。拉開遠不見起源的地質年代表,人類的漫長缺席是什麼樣的光景?踏入苔蘚區,恍若時空錯置,闔眼閉眼間來到遠古神聖的時代,沒有人煙,偶有精靈穿梭。

苔蘚的厚實也成為天然的吸音棉

光線幾乎被巨高的檜木遮下,底層的濕地建構出豐富多元而微小的生態系,苔蘚佔滿眼前所及的每一處。小徑的兩旁泥炭苔緊緊密密,編織出一張綿延不絕的地毯,不見盡頭。淺灰礦綠的地衣依附樹幹,點綴包覆。色號相近的松羅輕鬆的掛滿枝幹,比原植物更搶戲。在這裡,每一棵樹上都有數不清的苔蘚與蕨類相擁纏綿。像穿著不同戲服,在厚實的苔蘚與蕨類包藏下,樹木扮演起幽暗森林中的矮老頭子、山豬或大鼠,好幾次恍神認錯,或真的有神靈出沒⋯⋯。

這些苔蘚的保水度正是森林終年得雨的原因之一,厚重的水分保存其中,往上蒸發很快成雨,又回到苔蘚王國中。而它們的厚實也成為天然的吸音棉,這一片寂靜多少也歸功於它們。

「真的好安靜。可是⋯⋯」除了自己的氣息與心跳,開始聽到了水滴從檜木高處下墜,擊中某葉片的滴答聲。雨水在某處匯流,高低不同的窸窣聲。這些聲音都不超過25分貝,但在此刻,它們的聲音卻如此鮮明,我其實看不到它們,在慣性地去找後,選擇閉上眼睛,然後「寂靜」便越來越大聲。

攝影 / 廖昀靖

畫面浮上,水滴果斷地往地上俯衝,擊碎在葉片,分裂彈起,跌落地面,滲入或敷蓋苔蘚⋯⋯聲音在想像中有了畫面,成為看不見的景觀。那個時刻,我只想著雨水。回神後,覺得好平靜。戈登說的「寂靜」有兩個層面,一個是人類對生命的尊重與謙卑,另一是指隔絕人為噪音的環境,而這兩者之間有著緊密的因果關係。那個平靜之刻就是「一方英吋的平靜」吧。范欽慧期盼奧陶紀苔蘚區成為「聲音的聖殿」,在這一處,可以與自己的靈魂對話。

寂靜,像是瀕臨絕種的動物,需要保護

在台北的生活,換了六處租屋處,住過雅房、套房、家庭式,舊公寓、大樓、頂樓加蓋,不論換到哪,都逃不掉怨偶情侶吵架、重機與跑車在夜裡奔馳,深夜裡一名醉漢的怒吼成為難眠的耳語。除了戴上耳機或加裝氣密窗,我們的選擇少之又少,可是在你拾起藍牙耳機的很久前,城市與文明早已經替我們趕走了大自然的聲響,替你安排了房屋整修、車輛呼嘯、捷運駛過等噪音快餐⋯⋯。

戈登說:「寂靜,像是瀕臨絕種的動物,需要保護。」翠峰湖畔邊那一處鋪滿苔蘚地衣的檜木森林中,有這麼一頭獸,守候著「寂靜山徑」。牠們是由像戈登、范欽慧等志士所集結而起的力量,用一顆石頭的信念,復育、保存珍貴的聲音地景,在人們還不懂的珍惜時,替我們守護聆聽的權利。

我確實遇到了那頭瀕臨絕種的獸,甚至感覺到牠試探的鼻息,悶哼,蹭著樹林,靈巧的踏步,當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牠將我完整包覆,在牠的裡面我感覺到自己與土地的連結,那股從腹部滾起的熱氣,那種情不自禁的拉起微笑肌地感受,是一種「完整」。寂靜帶來了時空的凝滯,把人抽離日常,就在猶如石頭小巧的一刻,讓低於25分貝的音量微小的流入耳裡,眨眼睛的巴扎聲、空氣從鼻腔流入口腔、胸腔、腹腔的聲音。然後,聆聽心的呢喃絮語。

攝影 / 廖昀靖

「寂靜山徑」入口的告示白寫著,它希望能做到:「為這片土地上的人類與生命都帶來更多正面的力量。」在視覺過於強盛,卻容易視而不見的現代,每個人都需要與土地、與自己連結的寂靜山徑,找到可以真正「聽見」的一方寂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