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陳煥中

燈火

我沿著黃色的炫光加速,從只有行道樹、灌溉水溝的田園,經過學校、燒飯的住家與極亮的超商,閃過隨時現身卻沒有打方向燈的機車或汽車,以及突然出現的移動神主牌,大家沒有因低溫而緩慢行動…

攝影 / 陳煥中

[dropcap]秋[/dropcap]冬季蘭陽平原的水稻正值休耕,連綿水面播放虛幻的天空,寒風則模糊水面。我站在田埂上巡田,查看哪裡出了狀況?思考下次來時需要哪些工具?晃了一圈,發現冬天風速最強的田區的風變小了。原來,在這田區的東北方附近蓋了房舍,擋住風道。滄海漸次縮小,變成不是種作的桑田。

此時天空開始失色。

田裡,這些灌滿的水把陽光與空氣隔絕開來

附近休耕地裡,數枝甜根子隨風擺盪,像在半空中尚未枯萎的雪花。不熱的夕陽準備躲到蘭陽溪堤防後面。田間路旁的燈光逐漸亮起,它們是人類打造的星體。一路過去,一根又一根,一幢又一幢,交織成地上星空。路燈亮亮的影子,吸引趨光的昆蟲以及愛吃蟲的生物。捕蟲者不用東奔西跑地餵飽自己,只需在小圈圈等待獵物來到。更外圍的光影,彈跳在已黑的田水上。這些灌滿的水把陽光與空氣隔絕開來,避免土裡的草籽發芽,農民希望藉由這樣的效果,盡力降低來年水稻耕作的草害,也順勢帶著灌溉水裡的有機質,安靜地肥沃田土。

攝影 / 陳煥中

但是在漸暗的冬季黃昏,離開城市的寧靜總是一種被糊開的、透明的灰,由上而下,覆蓋散落附近的水田、菜園、果園、工地或房子。偶而幾輛快速呼嘯的機車劃破寧靜,可能是急著煮飯的母親,可能是想洗個熱水澡的疲憊工人,可能是暫時離開市區辦公室的上班族,他們轉個彎,然後消失於灰幕中。飛天的白鷺鷥也加入歸程,一一降落在不遠的樹林上,白天各處打拚,現在回到嘈雜但也許溫暖的家。很快地,天色又暗了些,遠方與更遠方的山形變成平面的黑色剪影。

我也要走了。

路上,濕氣甚重,和乾冷的作用不同。乾冷把水分帶走,濕冷則將水氣留下,鑽入任何隙縫。騎在水田旁感覺更是強烈,那種冷會先鑽入,等身體適應後,又鑽出來,來來回回包住全身,不想離開。我繼續前行,它就繼續滲入。原來,那被糊開的寧靜想把一切吞下,讓這個世界安分一點。我裹著濕氣再過幾個路口,前方就是燈海匯聚之處,看來浮躁的世界不願安分。

人類活動好像讓寒冷的冬夜熱鬧了起來

我沿著黃色的炫光加速,從只有行道樹、灌溉水溝的田園,經過學校、燒飯的住家與極亮的超商,閃過隨時現身卻沒有打方向燈的機車或汽車,以及突然出現的移動神主牌,大家沒有因低溫而緩慢行動,人類活動好像讓寒冷的冬夜熱鬧了起來。

跟著下班放學的車潮,加入喧囂的城市。此時可想而知,大家誰也不想讓誰,讓了一點就是要多等幾個路口,尤其外送員那拚命的程度,讓他們在多雨又凍冷的宜蘭生意滿滿。我也默默感染了「要快一點」的衝刺情緒。等紅燈時,緊盯秒數倒數,盤算綠燈瞬間要從右邊切入還是左邊閃出?這個路口綠燈,下個路口轉成紅燈,在這路口之前,要不要稍微逆向一小段以利佔據最前頭的位置?

攝影 / 陳煥中

一直盤算著行經路線的我,最後也像歸巢的白鷺鷥抵達喧鬧之處。終於可以享用晚餐了。點完餐趕緊盛碗熱騰騰的湯,驅散來自田野的凍骨氣息。湯水的熱氣霧了眼鏡,好像那消失的灰又出現了,抬頭看向外面的燈光,在我眼裡全都擴散開來。

拿掉眼鏡後,想起剛剛來自少許聲音的地方,在錯落燈火之外,上下四方是無盡的黑,它吸走萬物的光和熱。於是許多怕人與尚未怕人的生物,選擇潛藏於此,牠們沉沒於安靜與黑暗,不想或者不敢回首,那燈火闌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