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王弼正

暖熱蘿蔔湯

蘿蔔持續在大鍋裡滾沸,室內盈滿冬天的溫暖,貢丸、花枝丸與香菇豐潤了湯頭──時間繞過無聊瓶頸,便輕盈飛快了起來──香腸一條條過油切片佐蔥蒜擺盤,白鯧煎有點焦的那面要朝下面……,筷子、筷子準備好了嗎?

[dropcap]鼻[/dropcap]息通連記憶,有些日子含帶食物氣味,至今回想起來彷彿還能聞嗅到。

蘿蔔總於冬天長得最粗壯,厚皮帶著土泥,於年節忙碌刀削下逐層露出雪白肌理,一塊塊切入湯鍋,與沉潛的大骨相依偎,一同提喚出甜美滋味。越近年關那馨香傳得越遠,遠近廚房相接連,蔚成屬於家鄉的招喚。

攝影/王弼正

對母親而言,過年最重要的是初二女兒回娘家這天。難得齊聚一堂,她總卯盡全力,精采豐富每一餐。除夕的魚收了起來、長年菜、發糕仍在神明桌上祈禱,初二母親通常起個大早,取出所有珍饈,烏魚子浸泡米酒、鮑魚罐頭打開,大蝦大魚退冰,豆苗、茼蒿、虱目魚……,舉凡曾被讚美或姐念念不忘的口味全部齊備。

小小的廚房眼看就要爆裂開,電鈴突然劇烈叫響

我向來是母親的助手,面對廚房明顯過量的食材實在有些煩悶,心底不禁嘀咕著──難得過年,卻因姐要回娘家讓我不能出去玩且忙累得半死!唉!姐婚前一心要嫁,嫁出後卻這麼想回來,到底為什麼?而大過年不得有怨言,只得乖乖去老葉洗菜梗,剔腸泥抓烏賊,水流嘩嘩不停沖洗,我兩腳站得痠疼手指浸泡出皺紋,時間分秒過去,心底不知怎地漸會激越起一股莫名興奮──台北、高雄與屏東,哪個姐姐會先到家呢?

蘿蔔持續在大鍋裡滾沸,室內盈滿冬天的溫暖,貢丸、花枝丸與香菇豐潤了湯頭──時間繞過無聊瓶頸,便輕盈飛快了起來──香腸一條條過油切片佐蔥蒜擺盤,白鯧煎有點焦的那面要朝下面……,筷子、筷子準備好了嗎?潮霉的不要拿出來,熱油逼剝,越近中午,母親的嗓門隨之急躁,小小的廚房眼看就要爆裂開,這時電鈴突然劇烈叫響,我丟下手上的活搶先去開門──

「恭喜新年快樂!」

一年不見,小外甥又長高了,什麼,你不是哥哥是弟弟、小妹妹會走路了……,被搞糊塗的母親笑咧開嘴,忙將油膩雙手於圍裙上抹了抹,彎低身接過小外甥提來的蛋捲,順便在他臉上親了下。油煙被吸出,圓桌迅速擺滿,一雙雙筷子指向中央的蘿蔔湯。姐夫們聊起天,政治、經濟及兒女的教育現況……,人情飽滿,一插電便就熱絡,久違的聲音熱鬧屋內。姐頻與母親交頭接耳,關於夫家、關於子女、關於這一年的辛酸委屈得意和喜樂急著要講出。

一幕幕溫熱記憶向後翻,灰濛中似又見著母親

「先吃飯啦!」講一半的話題勉強收止住,姐夫們先坐定,姐坐旁邊方便追逐小孩……,紅熟大蝦、酥炸排骨夾進碗內,湯隨時添加,母親殷勤替眾人夾菜,極力關照所有人……,熟悉的景象定格,與過往記憶相連成一張張歲月明信片。

攝影/劉振祥

醉雞剩骨螃蟹留殼,竹筷完成油膩任務,切好的水果端出,各種話題持續。姐眼神於明暗裡鑽探,一逮著機會便要繼續向母親傾訴。我趕忙集中剩菜,收拾碗筷,打開水龍頭嘩嘩洗去一層層油汙,洗著洗著不禁遐想:哪天等我出嫁了,初二回娘家將是什麼情形?

月曆前翻,不料卻有未曾預期的損傷。我嫁不久母親便病躺下,預期中的回娘家情景不曾有過!而初二照例總要回娘家,這些年便就近到三姐家過。北台灣的冬天時常陰雨,寒冷的氣息讓人瑟縮,我與夫婿攜著子女,自中和夫家驅車往木柵,沿途車走走停停,一幕幕溫熱記憶向後翻,灰濛中似又見著母親穿著操勞的圍裙、額前頂著新燙捲髮、姐熱切圈圍她嚼著牙根……

車彎轉停妥,按了電鈴等候回應,鐵門一開急忙上樓,推開門──

「小阿姨來了!」

屋內嘈雜的人聲溢出,暖熱蘿蔔湯氣味驅散冷冽空氣。

一年見面一次,外甥女的子女與年俱增。夫婿與三姐夫聊天,政治、經濟,景氣和時事……,我緊跟著三姐,隨時要將秘密說出,或聽她講說甚麼心事。

方桌拉長,我和夫婿入坐,幼童被集合到客廳,油雞、滷牛腱、炒年糕……,三姐忙著替我們夾菜,我盡情吃喝──回頭看,一旁潔淨的玻璃窗裡──似見母親正和我們一起,等著傾聽、分享所有的歡笑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