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疫情只是人類的疫情，天與地，植物與其它萬物依舊欣欣向榮，青草依舊蔥綠花朵依然芳馥可人，翻開土地，握在手中的土壤溫暖而鬆軟，其中生存的萬千生命依舊朝氣蓬勃，感受感受，感覺與接受之間，絲絲縷縷卻清明如斯。
[dropcap]經[/dropcap]常開車往返於高山與平地之間，身為農人的我，時常想起小時候的一個作文題目：「我的志願」，小時候的志願並不是當農夫，而是自以為很浪漫的寫下，我想當一個旅客，當一個流浪在世界上的人，一站一站的去欣賞各種風景，觀察各種各樣的人事物，走到我能走到的，最遠的土地上，去看看地球是不是真的沒有邊界。還記得作文發下來老師四個硃砂大字—不切實際。
也曾糊裡糊塗的被派去水彩寫生比賽，大家在公園各角落找好景點任意揮灑，而我獨獨被水塘邊的一叢叢青草攝去魂魄，一大張水彩紙上只畫了那幾叢閃閃發亮的雜草，交畫的時候看到其它人的畫作，怎麼都是涼亭秋千一色標的物，這才驚覺不妙，果然收畫的老師看看畫又懷疑的看看我，再看看畫……
現今，我是一個農人，守著一方小小的土地，往返耕耘於高山與蘭陽平原之間，內心裡也還覺得自己仍然是那個旅人，我靜靜穿過四季裡的春夏秋冬，也走過了數十個悠悠年頭。
四月五月，一脈春色如煙，鬱鬱森森的林木隨風翻飛，各色長草短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每與陽光下的青草交會，我總是能笑出聲來，可不是迷人至極的美景嗎，怎麼就比不上亭台樓閣朱紅金漆。
人類自居萬物之靈，而焉知萬物皆有靈
果園裡的春色也不遑多讓，才感謝過大自然不再反覆極端震盪，終於，我們有了一個像的冬天，迎來了溫溫潤潤的春天，久違的梨花在足夠的低溫條件下綻放，蘋果花點點粉白染紅，而我霎時明白，桃花李花迎人笑，原來發出會心一笑的是人不是花。
接著迎面而來的是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新冠病毒，隨著新聞反覆播報強烈恐懼著每一顆心臟，慣常不看新聞的我，只想把時間留給其它雜事，一時間我沒有將之與農業多做連想，直到，無意間看到荷蘭將所有待出口的鬱金香當垃圾處理的畫面，直到看見好友們轉發青菜滯銷盛產的洋蔥堆積如山，農家對此一籌莫展，供應餐廳及學校相關機購的菜農，因延後開學及鎖國政策苦無對應方法，各行各業經濟交流斷絕。
疫情迅速由亞洲漫延至歐美各地，人們減少外出的當下，也切斷了產業鏈之間的相互平衡，鎖國的消息紛至沓來，我很慶幸自己生在防疫成功的台灣，讓我們得以免除對死亡的恐懼，也見證到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善良與堅韌，接著開始每天撥一點時間看值得信賴的新聞。
全球死亡總數不斷攀升，連帶著各個經濟強國醫療體系崩潰，雖不切身卻直擊內心，同為人類怎能無動於衷。看不見的病毒將死亡的羽翼覆蓋，也掀起驚駭的浪潮於全人類的內心，微弱的全球政治平衡加速擺盪著，攻防之間恐慌日增，在個人自由與群體利益之間，有多少情緒在每個人的心裡翻湧著。
至於務農的我及其它農友們，閒聊之間也不乏對產品銷售的憂慮，基於國民所得下降及群聚恐懼，也許，今年不算差的開花結果率也並非好事。思前想後，終究不到面對不知結果，也就拿起工具走向園林裡埋頭做事去了。
身處產業集中地的高山地區，我看著感受著貼近自然的生存著，思考了許多許多的日子，人類自居萬物之靈，而焉知萬物皆有靈。我們的環保意識日趨普及，乃至平常百姓也耳熟能詳愛地球的口號，但反身又看見，人口金字塔結構下無限擴張的生育政策，以公理之名殘酷的資源爭奪戰也從未停歇。
佛家飲水前持咒度化水中八萬四千微眾生，生存的本質真的只是相互競爭掠奪？還是相互敬重成就？人類並不是這個星球中唯一的物種，人類對於地球之愛，是予取予求之愛還是樂見其成之愛？
始終還是那個浪漫過頭 鍾情水邊草色的孩子
也許這樣想很殘酷，但這次的疫情只是人類的疫情，天與地，植物與其它萬物依舊欣欣向榮，青草依舊蔥綠花朵依然芳馥可人，翻開土地，握在手中的土壤溫暖而鬆軟，其中生存的萬千生命依舊朝氣蓬勃，感受感受，感覺與接受之間，絲絲縷縷卻清明如斯。
我們是地球的一份子，我們也是萬物中的一小群，就像此刻握在手裡的土壤，我們依賴土地裡的作物供給營養，同時我們也保護培育著其中千千萬萬生命，乃至於我們終將自己歸於土地還諸自然還諸天地，我們的存在勢將與其它存在共享共榮於斯。
口蹄疫時我們殺豬，禽流感我們殺雞，如今換成病毒來威逼我們，這無非也是大法則裡的鐵律，農人深知，沒有好土好水那來好風光，抬頭看長勢低頭仍需拜樹頭，如今，整個地球的生態鏈及物種滅絕的速度已史無前例，第四次物種大滅絕已正在發生當中，即使生在台灣，我們的水資源及空污警訊已經逼近致命等級，放眼全球有人類聚集的土地上皆然，人類，何嘗不是物種之一，內心的光明可以無限放大，種群的生存卻不能無限擴張。
我還是那個始終浪漫過頭寧願鍾情水邊草色的孩子，我們生長的這片土地乃至於整個星球，正在這樣的疫情當中快速恢復清潔，我也仍是那個旅人，看山看水看人看事，看看自己以及我們這個世代終將走到何處，人性的最美與最醜，善良的光亮在黑暗中仍閃閃發光，我是我，還是我是全體中的一份子？
疫情對農業的銷售己然造成影響，對植物本身卻毫無關連，番茉莉開在轉角，大花咸豐草盈盈在草地上搖擺，紫花霍香薊盛放在馬路兩邊，整排燃燒的木棉花橘紅點點，新綠的小葉欖仁優雅伸展，黃花風鈴木黃澄澄綴滿山頭。四月底仍在路邊粉霞煙霧一般的櫻花不知道，果園裡除不完的青草不知道，開在果樹上的梨花也不知道，盛夏裡忙碌工作的農人們更加不知道，唯有這顆美麗的藍色星球似乎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