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古碧玲

男人的獅子頭

[dropcap]這[/dropcap]個家庭的廚房由男人掌理。年三十的晚上,別人家的年夜飯該食過了吧,廚房裡男主人還在趕工,鍋碗瓢盆乒乓碰擊,發出陣陣忙碌的聲響。據說三個男孩小的時候,還伴隨著一聲聲吼罵。

南台灣透天厝的格局,一樓靠馬路是停車間,靠牆的樓梯通往二樓,二樓有正式的客廳,進出多從這個通道。一樓的正屋則像不被疼愛的棄兒,推門進來,一片黑漆,穿過去就是廚房。女主人曾經在黑漆的廳屋裡埋首做洋裁,工作檯仍在,多年來檯前依舊吊掛著幾件鮮豔的衣衫。年節時,工作檯轉身成了神龕,桌上放簡單貢品,一個米罐當香爐,祖先牌位是喚兒子們手寫的,紅紙上寫著歷代祖宗顯考妣之位,上方摺疊出尖角,貼在牆壁上,除夕迎回祖先,早晚馨香,拜到年初五,年初五燒金紙,收拾供桌,紅豔豔的祖先牌位,扔進了香火爐。多年以後,手寫改成電腦打字,工整的楷體,紅紙輸出,長年不求時宜的家庭,這是少有的一點點改變。

獅子頭要大大一顆,越大越好,不然怎麼稱得上森林之王?

我是新嫁娘,腦海裡繚繞著娘家年節廚房裡食物烹煮的氣味,總有一個大鍋,按順序清煮豬肉、全雞,最後濃醇的湯汁裡放入筍乾;眼前卻已身在陌生的南方,是另一番景象了。

幾乎要到了等待的情緒將要崩裂,婆婆大人快要嘶吼罵人,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吶,男主人的呼喚聲終於響起。三個男孩從各自緊閉門房的房間步出。大紅色的餐桌,當年還是新購的,二十年後搖搖晃晃,桌面黏結一層頑強的油漬。菜色澎湃,雞鴨魚肉,香腸滷味,炒米粉,乾煎烏魚子,紅燒蹄膀或豬腳,以及南部人習於的長年菜:菠菜,咱北部人的長年菜不同,是芥菜。最後登上桌的是壓軸了,男主人面露得意,端著一只冒著沸騰氣泡的陶鍋,裡面是家傳煲湯獅子頭。眾人歪著身子,讓路,獅子頭理應氣派登場,別被燙著了。

攝影 / 古碧玲
攝影 / 古碧玲

新嫁娘後來熟絡了,聽婆婆大人說,獅子頭搞工,得花一整個下午時間來對付,絞肉調味,有時加一點荸薺,一點薑汁,然後捏成一團圓球,兩手反覆甩動,讓肉球堅實。這個家庭的大人,談起吃食必流露對廚房手藝的堅持與自得,獅子頭要大大一顆,越大越好,不然怎麼稱得上森林之王。湯鍋裡除了大號肉丸,還有大白菜、香菇、豆腐、虱目魚丸,婆婆大人夾一顆半斤重肉丸到新嫁娘碗裡,吃,好吃,快吃,口中唸唸,大兒子隨即臉色下沉說,不要勸食。我這個夫君啊,吃飯吃肉這回事,是他的童年陰影。

誰掌握廚房,誰就是家庭的控制者

多年後因為某個原因,沒有回家過年,到南門市場採買時,不知不覺便買了現成的獅子頭。婚後,除夕夜的餐桌上,總是左躲右閃,怕那顆婆婆大人遞過來半強迫你吃的獅子頭。怎麼會不知不覺就被收服了呢,好像過年不能少去這一味。於是,除夕夜自家照樣端出一盅熱騰騰獅子頭湯鍋。咬一口,恍然大悟,公公大人的手藝是獨家,外面賣的不能比,我這下是真心被收服,懂了些什麼。

又過幾年,公公大人生病過世,廚房換手給么弟,除夕夜又是乒乒乓乓一陣,開飯了,獅子頭陶鍋上場,今年味道不對,肉質有問題,問婆婆大人怎麼回事,么弟說要改變過世父親的烹調作法,絞肉裡加了蝦油。這個家庭,廚房是權力的象徵,誰掌握廚房,誰就是家庭的控制者。

此後經常聽到婆婆的怪怨嘆息,誰煮給我吃啊?老人家總是等待著有人端食物到她面前。

食物也是會傷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