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煥中

城中斗笠

她身體裡跟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理時鐘,似乎沒有因城市擴張而消失,心裡繫著田園,又希望後代離開田園,那種魔幻現實我在外婆充滿疑惑又疲憊的面容上看到一點點。

攝影/陳煥中

[dropcap]外[/dropcap]婆家印象最深刻的是生物變成食物時,那條生死線。
畫面大概是這樣子:「外婆在地上放了一個小鋁盆,鋁盆裡放了些白米。左手與雙腳固定住自己養的雞,右手上的菜刀無聲劃開雞脖子,紅血逐漸染紅白米。」

米尚未被血淹沒,我下意識用閩南語說:「真可憐。」外婆小聲帶著怒氣:「囡仔人莫亂講。」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雞血糕製作的流程。沒想到被外婆養在廚房後面狹長空間的雞,前幾刻還是活力滿滿,一刀下去,就這樣沒了。

雞血尚未流完,我腦中的畫面與聲音無法疊起來,轉身去跑去廚房外的小菜園發呆。這座小菜園可以從廚房另一道門出去,「著時」的菜幾步路就可以取得。若那裡無法種或種不下的,就種在城市外的田區。我站在那古厝地裡,身體的時間無法對上老舊的頻率,空氣夾雜霉味與土味,催促著趕快回家。

被冀望好好讀冊的孫子 投下要種田的核子武器

每次離開時,外婆總是站在門口送別,順便提醒坐在機車後座的我:「要好好讀冊。」好好讀書,似乎是她今生對後生們的期盼。因為她日復一日早出早歸處理農活,一邊看著城市成長、擴張與更新舊市區,一邊望著逐漸圍住紅磚頭砌成的一隅過去。

看來作穡對身體的辛勞,老天一直透過外婆以及外婆家暗示著。可惜我冥頑不靈,多年後竟於宜蘭務農,可說直接在家中投下核子武器。然後幾次與外婆見面,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變成:「啊!種田辛苦啦……」露出的表情從期待變成「怎會這樣」的傻笑。

攝影/陳煥中

後來有次與外婆聊天時,我終於受不了刺激,開玩笑地說:「有閒來宜蘭行行。」沒想到她聽進去了,大概覺得好像真的要來「影一下。」於是在今年水稻抽穗前夕她與家人一同來田邊「影了好幾下。」

當時飄著細雨,外婆從車裡出來的第一句話:「這憨孫的田。」然後拿著雨傘比了那些怎麼沒有補齊的洞說:「金寶螺食的無補?」接著話鋒一轉:「草攏薅了啊!」她打開傘,若有所思。可能是想:「我作了大半輩子,身體也因此受傷,也一直希望離開的這種生活,為什麼這傢伙還可以做成這樣?」

「啊你的田有湳無?」外婆突然說。

「一般來講,攏底田頭田尾。」

準備上車離開前,外婆收起雨傘突然指著稻稈說:「啊這飽穗啊!你阿嬤攏知,」「唉……憨孫走來這種田。」跨了兩個世代的我站在田邊與外婆對話,讓她覺得很超現實卻又一點熟悉。

農村中的食衣住行早早進入外婆的血液

晚上吃飯開始時已接近七點,習慣都市生活的我覺得時間尚早,但外婆已經有些倦意。她身體裡跟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理時鐘,似乎沒有因城市擴張而消失,心裡繫著田園,又希望後代離開田園,那種魔幻現實我在外婆充滿疑惑又疲憊的面容上看到一點點。

外婆靠著土地生活且養育家庭,農村中的食衣住行早早進入她的血液,流了大半輩子。就算生活在從農村變成都市的城鎮中,到最後被「都市化」包圍,身體中的日出日落,依然順著「著時」的節奏。

至於那雞血糕呢?我忘記有沒有吃了。只記得我從小菜園看向廚房,外婆正準備大家的食物,木砧板被菜刀剁得響亮。一旁的灶正生火,剛點燃的木屑在沒有抽風設備下,弄得廚房烏煙瘴氣。油爆聲音接著上場,鏟子刮著鼎翻炒沾水珠的菜葉,油香產生的飢腸轆轆壓過放血的震撼畫面。我的小腦袋被熟練身影吸引──外婆的那個架式,是不能讓大家餓肚子的氣勢。

攝影/陳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