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opcap]我[/dropcap]有一個朋友很愛台南溫體牛肉湯,為了喝這一碗湯,他可以在週六清晨開車從台北到台南,再花四小時返回。有天,他突發奇想,問了牛肉湯店老闆他可否在台北養一頭牛,這樣天天有牛肉湯可喝,老闆笑他這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們聞之大驚「你好殘忍,養了牠還捨得殺牠來吃。」他沉默,大概也覺得自己荒謬。
只是這真的荒謬嗎?人類不就是為了吃食而豢養家禽家畜,我們可以接受吃一頭別人飼養的牛,卻覺得吃掉自己養的牛可笑且可怕?
我想起《玉子》這部電影。
這部由韓國導演奉俊昊執導,只在網飛(Netflix) 平台上播放的美國電影,講述跨國食品企業主米蘭達以基因改造出新型態巨型豬,為了達到行銷目的,將其中10隻交給全球各地農家放養,再以電視選秀方式於10年後選出冠軍。「玉子」就是其中一隻, 由韓國山區農家少女美子和她的爺爺養育。只是10年後美子與玉子早就成為家人和知己,當玉子被米蘭達企業帶走準備在紐約展開獻祭式宣傳時,美子決定展開冒險救回玉子⋯⋯。
我們一直被動物純真靈魂所擁抱,深信他們永遠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看這部電影時,誰能不愛玉子呢?這隻大豬與美子在山林裡奔跑、玩捉迷藏、抓魚,無憂地玩樂,甚至躺在玉子身上安心地睡著,這些如童話般的畫面深深喚起觀眾兒時與寵物之間的記憶,不論是狗狗、貓咪或其他小動物,我們一直被動物純真靈魂所擁抱,深信他們永遠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美子與玉子之間有種超越物種的凝視,相愛與信任,他們地位平等,絕對是這部電影裡美麗動人的篇章。觀眾興起一種憐憫,如果是我們家小黃或小黑被抓走了,誰不會去跟壞人拚命。
美子的救援是多麼合情合理,她隻身來到首爾以小小身軀對抗大惡魔企業,觀眾跟著激起腎上腺素。幸運地,還有一個動物解放團體加入行動。此時John Denver 歌聲響起:「You fill up my senses. Come fill me again ! 」玉子回到了美子身邊。
深愛動物的專家 ,何以變成一個可憐又可恨的動物屠夫?
多完美的救援!如果這是迪士尼卡通,大概停在這裡就是美好結束,觀眾歡欣鼓舞,世界重回真善美。但是奉俊昊從來不是這樣的導演,他反轉了公式,讓解放組織說服美子,將玉子送回米蘭達企業,只為揭發這個邪惡企業。
對比於前半段甜美純真,後半段暗黑戲謔才是電影核心。我們看到了資本主義不擇手段;全球化下消費者無盡貪婪;糧食不足下基改動植物的生態爭議;動保組織極端理想化卻不合實際。但對我而言,這些都比不上動物專家 Doctor Jonny 帶來的震撼。
由傑克葛倫霍所飾演的Doctor Jonny原本是一個深愛動物的專家 ,卻在企業收買下變成一個可憐又可恨的跳樑小丑和動物屠夫,他極盡瘋狂、殘忍地對待玉子。我們對這樣一個角色感到害怕且深惡痛絕,甚至覺得可悲,因為他違反了良善的定義;你說你是動物愛護者,你怎麼能虐待玉子?
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從來不是純真童話
其實奉俊昊塑造出Doctor Jonny 這角色只是以誇張戲謔的方式來反諷世人,也包括他自己。我們可以無視盤中那塊肥美的肉來自哪裡,有多少動物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受虐受難,依然能大塊朵頤,反正那不會是我家的小黃或小黑,眼不見為淨,我沒動手也沒親眼所見的殺生,所以可以口口聲聲說自己多愛動物。這跟 Doctor Jonny 一邊用殘忍的方式取下玉子身上一塊肉,一邊哭喊著我其實是個 Animal Lover 時,又有何不同呢?其實我們都是 Doctor Jonny,雖然不動手卻動口,在某種程度上,一樣殘酷偽善。
最後美子懂了用錢可以買回玉子,原來利益可以交換,這是長大後的世故。她們回到了山上繼續無憂過日子,卻還有成千上萬的超級豬擠在養殖場裡等著被宰殺。美子知道救不了所有玉子,只能選擇眼前生活,她因此懂了成人世界的偽善。米蘭達企業呢?就算世人已經見著他們真面目,又有何妨,只要降價等待機會重塑形象,消費者繼續買單。
原來這就是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從來不是純真童話。我們以為自己愛護動物,只是自欺欺人。
至於是不是吃素就可以解決一切呢?電影沒有給出答案,我也陷入矛盾。但我不會再嘲笑那個為了吃一口牛肉湯想養一頭牛的朋友,畢竟我和他並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