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鄭杏倩)

用腳認識你們

遍地的酸模、魚腥草、艾草、求米草…從入冬到初夏,你們幾乎終年青翠。而我最熟的龍葵、山茼蒿、紫背草沿途可見,奇怪的是龍葵噹其實有點苦味,可卻是毛毛蟲的最愛,它們總早我一步,幾乎每一株都最被嚙蝕得像張小網,我只好跟龍葵說:「毛毛蟲也要退火」。

認識你們是這十來年的事,從任教於靜宜大學開始,真的是「一歩一腳印」一個一個辨識你們,從校門口走到主顧樓,十五分鐘路程,後來被你們一路牽絆至三、四十分鐘才走到。二年後回台北,在國北教大,你們又跟來了,而且為數越來越多,這個全國有名的小學校,從研究窒到最遠的明德大樓上課,腳程再慢五分鐘內可以走到,因為你們,我走了二十多分鐘,近二十分鐘都在對你們一一唱名、檢視。

因為你們我開始用腳去認識一座城市、一座公園,還有一株植物。

蹲在地上拔草的奇怪女人

「不看、不摘會死」,你們有無限的魅力吸引我,讓我成為那個「蹲在地上拔草的奇怪女人」,為了將你們完全放在心底,於是我書寫你們,在近百種類中,選了二十五個。我用文字將你們封在書裡,藉以減低和你們廝混,只是偶爾在公園、校園、路邊和你們打招呼。瘋野菜的日子愈來愈遠,我沒料到你們夥同新舊朋友移居在離我極近的地方,我卻在十年後才發現。

買暖暖的房子,因為是郊區,有山有水還有一大片樹林,應該說有一巒又一巒的山,二十多年前買的,前十年只有假日才去,後十年因孩子在外工作、就學,我也不必朝九晚六,一週只需到學校二天,和丈夫互為「煮飯婆和司機」,兩人同校,且三十分鐘路程,暖暖台北來去還是很方便,因此吃飯、工作和朋友喝咖啡聊天還是在台北,這十年來暖暖還是睡覺和假日休息的地方,連鄰居都沒認得幾個,至於那一大片山巒和溪水只有最初如觀光客去走個二、三次外,再也沒踏足過。

以前,兩個公車站我都搭計程車,雙腳只是用來爬家裡的樓梯,至於到街上買菜、到郵局辦事,全賴「司機」,因為走路得十來分鐘,對不愛走路的我是十分遙遠。因為疫情,因為心態不想出遠門,去年年底那安逸慣的雙腳竟蠢蠢欲動,不斷慫恿我出走;河水在呎尺,山在屋後,有大公園,有全台第一座水庫,有百年的雙生土地公廟,還有廣衮的苗圃,只要走出小社區的大門,再走個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就可以接近它們。而我總是在書房的陽台看著屋外的天空、雲和密佈的樹木。

其實我並不在乎你們有何療效

有個極微弱的聲音「來看我們吧」,就像常跟我說「我在這裡」一樣,我聽到了你們的聲音。常識告訴我,這裡絕對比校園、公園、路邊更多你們的身影,一定有更多陌生的朋友,這裡是你們的故鄉,也是你們的天堂。

終於在一個暖冬的午後,我決定去探望你們。

(繪圖/鄭杏倩)

走出社區大門往己廢置多年的苗圃,一條長長的林蔭小路,樹木與雜草叢生,因為有一座可以打捶球的大公園,散步的人不少,最多的是各種大小型鳥類和蟲蟋,還有十數隻的松鼠,無視於路人在樹上爬行跳動。這條路很熱鬧,而你們靜靜的在草叢裡,在林樹底下,我熱情的和你們打招呼:「好久不見」。的確有好多我不認識的野菜,於是我努力拍下陌生的植物,回家一一找出名字。從三、五千步到一萬步,除了雨天或出遠門,我幾乎天天和你們照見。手機上滿滿你們的身影,一次、二次、三次,我努力記住你們,從陌生到熟悉。

每天都有新的朋友,我第一次看到野山薑花,細碎卻很靜雅;紫背竹芋的花紅豔麗;黃色的小蔥花在雨天後長出,炙陽兩天就乾枯了;通泉草的花有三種顏色黃.白和粉紅;長得像薺菜的獨行菜和長得一點都不像荔枝的荔枝草;明明和野莧菜長得很像卻叫牛膝。植物的命名常是因為人因為地域或功效,而有了「因地宜」落落長的一串名字綽號。

遍地的酸模、魚腥草、艾草、求米草…從入冬到初夏,你們幾乎終年青翠。而我最熟的龍葵、山茼蒿、紫背草沿途可見,奇怪的是龍葵噹其實有點苦味,可卻是毛毛蟲的最愛,它們總早我一步,幾乎每一株都最被嚙蝕得像張小網,我只好跟龍葵說:「毛毛蟲也要退火」。

從來都是「摘」不是「拔」

我背了一個小布袋,經常邊拍邊摘,有時為了更確認端詳很久,摘路人都以為我是研究草藥,還會問我:「這可以治什麼病症嗎?」其實我並不在乎你們有何療效,你們有名字有生命,還有記憶,不管食用還是藥用,你們都是野地的菜、花,不是一般人眼裡的野草;美國測謊家白克思特和龍血樹,以及測過的植物:萵苣、洋蔥、柳橙、香蕉,都有超感知覺。白克思特:「也許植物曉得,化為另一個生命形態的一部分比腐爛落地要強些,正如人在死的 那一刻,可能因為因為發現自己升入更高的生命層次而感到釋然。」因此,植物和多汁水果有可能願意被吃。也因有基礎知覺力:橡樹在持斧者來砍它逼進時顫動,胡蘿蔔看見兔子時會發抖。

(攝影/古碧玲)

那麼我最愛的摘的龍葵和山茼蒿看到我也會發抖嗎?我知道你們不怕我,因為我從來都是「摘」不是「拔」,摘了你們的部分莖葉,你們長得更茂盛,提早開花結果繁衍後續生命,所以我一廂情願認為你們歡迎我,不然不會在「雜草」中讓我一眼就看見你們。

這座暖暖通往七堵的山路,除了無數種的野生菜野地花,還有多到數不清的樹,當然鳥類和各種昆蟲也很多,但我知道那是我日後的功課。目前我只能用腳一步一步一株一株認識你們,然後用心更深入的了解你們。母親常說廣結善緣的弟弟有「一拖拉庫的朋友」,希望有一天我能自豪的說:「我有半座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