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張讀行

庭園,旅行中

人在權力之下如小草般躬腰,轉瞬間被摧毀;但植物,我們以為植物脆弱如人,其實不然。我在小徑看到一顆櫸樹,像巨人伸向天的大手,走在樹幹下,我曉得這棵樹的身世。

走進萊頓植物園的入口前,我被門口的一段日文所吸引,那是菅原道真的詩句,寫著「東風送來梅花香,無主不能忘春來」。在荷蘭,梅花叫做Japanse abrikoos,意思是日本來的杏。

植物園的門口除了這首詩,溫室門口還有在1856年種下厚葉石斑木,它在此落地深根。有日文標示的植物都是來自當年的博物學者。他們的工作——尋找、觀察、分類、命名。這些植物和日本知識隨著大船遠道而來。這段歷史有商業、掠奪、殖民和遺憾。在這消逝的隊伍中,其中一個名字是西博爾德,這個甚至不是荷蘭人的德國醫師,荷蘭館方為了紀念他,建了一座日式庭園。他是一位博物學家、日本學家,也是一位在日本成家的父親。

但西博爾德的旅途不是從日本開始的。

攝影:張讀行

昂首的青年探險家,西博爾德的起始點

在這荷蘭歷史最悠久的植物園,植物安穩呼吸在鋼構的玻璃溫室裡,溫室內如迷宮,訪客如我迷失在這人造的自然叢林。在亞洲區的溫室,走進裡頭我的身體回到的出生地我那童年出廠的環境,溫度28到31攝氏度,濕度則是80-99%。這是東南亞典型的氣候。1822年,西博爾德身在東南亞,是為荷蘭東印度公司服務的軍醫。從乾冷歐陸到濕熱亞洲,我想像身為西博爾德對這樣氣候一定很不自在吧,但這是昂首的青年探險家,西博爾德的起始點。連他荷蘭上司都嫌惡的那點驕傲,是否因為巨大的文化衝擊,而鬆動了一些?

攝影:張讀行

或許沒有,因為不久後,西博爾德被派赴日本蒐集市場情報。從東南亞到東北亞,我不禁好奇他對日本的第一印象是如何?

走出溫室,我看見一堵紅牆,那堵L型的長牆把日式庭園包圍起來,讓人無法由外窺視。在1800年代的日本,仍是鎖國年代,僅僅與荷蘭有貿易關係,但所有的外國人都得住在獨立於日本社會之外的島上,出島。在這樣應有盡有的小島上生活不好嗎?但人,是不甘於活在溫室裡的,尤其是,作為一個難以被標示、分類,心靈有曠野的人類。

攝影:張讀行

在西博爾德步伐踏進日本本島的那些日子裡,他盡可能收藏了千種動植物,而這些大量藏品,就構成了三個博物館的多數館藏。在西博爾德宅邸我看見日本茶花、日本狼標本,甚至日常生活本身所構成的標本——牙刷、扇子、清酒壺、掃帚。探險家說自己無法分辨物品的價值,只覺好看,於是一味蒐集。這些多如繁星的收藏裡包裹一個巨大的遺憾—離開,他最後因為被指控非法持有日本地圖。在與當時兩歲的女兒與妻子從此分別,此一別數十年。

總是在移動的不是植物,而是思緒

人在權力之下如小草般躬腰,轉瞬間被摧毀;但植物,我們以為植物脆弱如人,其實不然。我在小徑看到一顆櫸樹,像巨人伸向天的大手,走在樹幹下,我曉得這棵樹的身世。1830年這棵來自日本的櫸樹在庭園中被種下,這是西博爾德離開日本的隔年。櫸樹不是日本特有的樹種,而是來自中國。我總覺得這像極了西博爾德的命運—出生德國、扎根日本,最後卻被驅逐出境,定居在荷蘭萊頓。

攝影:張讀行

在櫸樹一旁,終於可以好好看清楚這座日式庭園。走過小橋有涼亭,和枯山水。那涼亭彷彿莊嚴供俸著什麼。從涼亭內,我們終於看到了西博爾德因為鏽蝕的展現那奇怪的、生澀的神情。

至於庭園內的植物宛如某種生靈,它們總在移動,它們來自遠方。而最終我發現,總是在移動的不是植物,而是思緒,是對異國的想像。在荷蘭凝視日本,如印象派時期的畫家那樣,用油畫顏料模仿浮世繪,這座庭園總是不斷在腦海的半島中旅行,日文地圖平躺在展示櫃。在遙遠的時空的出島,日本訪客說著荷蘭語,蘭學家與日本學家相遇,探險家為植物命名,sieboldii做為結尾,花開在那裏,而香氣,則飄散在庭園裡。

攝影:張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