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心垂田野,訪農札記

天堂這麼近,停雲煙嵐間,阿智家以父為名的果園旗幟豎在工寮外。摩天嶺暮靄頗有雲海氣勢,原來說要歸去的客人多停駐了半小時。這土地會黏人。

跟小農阿智訂了幾年的水果,一直沒能去他的田地看看。從他的部落格裡認識他,認識施行有機農法歷程,也窺見老農與小農的情義分落於家人與土地上而生的衝突。當收穫節氣走進臺灣這塊土地,摩天嶺、柿子季、霜降,銷售數字年年溫涼不一。

翻查資料,發現參觀友善耕種的田也能申請環境教育研習時數。兩週前送出的公文遲遲沒有回來,週五晚上,也是出發前一天晚上,接到一通校長不願意簽核經費的通知電話。

即使是少數,也需要基本的尊重。

慣行農法為大宗的農產世界中,小農如此,持續購買、進而願意參與食農教育的同事與其家人,也是如此。回到初衷:我們一起去看看無農藥栽培的田吧!同事們火速力挺,即使不給經費租小型巴士,多數人也決定按表如期開車上山。如果不去了,那在半個月前便我們規劃好課程活動、按人次備好食材的小農該怎麼辦?

這塊閒置土地對寶寶而言,是一座柔軟的綠色森林

出發當日,轉入三義之後,天色陰灰,再進東勢,無預警的斜細雨絲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紛落,是有些寒,雨刷左右橫錯,一遍遍刷亮預約好的承諾。

山上,青靄收了雨絲。阿智領我們從看似荒蔓的野草堆開始走,打草驚蛇,他一面翻動大葉咸豐草與藿香蓟,一面收割藏於其中的芥菜,還順藤摸出好幾個金瓜。

十幾雙都市來的眼睛忙亂追著阿智出其不意的動作,各式球鞋仍勇氣不足地走在泥地上,反倒是阿智那左右不分、反穿雨鞋的次子次郎自顧自地縱橫在白色、藍色菊科野花叢裡,小手熟練地複製爸爸的動作,矯健的小身軀除了想爬梯子摘木瓜,在爸爸介紹芋頭根系特色時,還率先做起助教,用力地搖動深紮的芋頭株。

忽然憶起孩子阿寶一歲多時,不敢走進村口菜園的影像。阡陌邊的車前草淹過了阿寶腳背,與眉齊高的咸豐草、一支香、龍葵莖葉層層疊疊填滿他的視線;眼上的野塘蒿、紫背草……這些平地野草對他而言巨大如松杉,他緊握著我的食指反身要我抱,這塊閒置土地對寶寶而言,是一座柔軟的綠色森林。

我蹲下、環著他,與他同高,讓他見識森林飄毛毛雪的景致。一個、兩個、三個,一點距我一隻手臂距離外的球型植物,便纖毛揚飛,阿寶像抓泡泡似地向前伸手去抓飛散的昭和草種子,走了幾步還會皺著鼻子回頭笑。

「好吃耶!」阿寶接過阿智遞上的現剪珍珠芭樂,清水沖一沖就能入口的甜脆即刻醒胃也醒他的眼珠子。而今他已是大學生的年紀,特地從南投走谷關,騎了幾小時的車與我們會合,一起採果。

早起趕集合出門的我們也一口咬下芭樂,眾人口不能言,頻頻點頭、突起的眼珠很有戲。沿路隨機收集的瓜果菜蔬一落落擺在芭蕉樹下:木瓜、龍鬚菜、留種絲瓜絡、甘蔗、翼豆、南瓜、芋頭、小辣椒,已近晌午。阿智分享他幾次做無塑包裝的嘗試,最後,就地取材的姑婆芋葉與香蕉絲最好用。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農夫連貫動作喚回了一行人曾有的樸素年代

龍鬚菜收攏在半片姑婆芋葉上,左右折疊往前捲到底,嘴咬著香蕉絲,另手拉緊,一繞二束三藏線,大葉包小葉,蔬菜被捆紮牢實,不受傷還兼保濕。

阿智的連貫動作喚回了一行人曾有的樸素年代──扁擔、粗繩、竹編深吊籃。傳統市場內蹲坐的菜販自備小板凳,將葉菜蔬果整齊地放在淺竹籃裡,有人要買,葉菜便上了時鐘秤。下秤的菜蔬被一莖一莖收攏、纏上稻草、打好活結,給婆媽們拎著放入菜籃。沒有橡皮筋、塑膠提袋,婆媽們買菜的智慧是先買魚、肉放下層,再買水果置中段,回家前再買之前相中的蔬菜,擱在最上層。

眼前拉出我們年少時的記憶,此起彼落的「以前人都用稻草」、「芒草也可以綁,可是會被割到」、「柑仔店是用日曆紙折成一個三角型,把糖果放裡面」、「你有吃過雜貨店賣的鳳梨心嗎?它是醃在大玻璃罐、甜的」……剛開始見阿智的無塑包裝,未經歷過六O、七O年代的年輕同事睜大眼稱奇,接續聽稍長的同事們解釋舊時代的農村日常,又添幾分好奇。

從野走向田,讀幼稚園的次郎開始拉著大他一截的阿寶哥奔前,因為與次郎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們還在閃躲那迫不及待想展示這土地的一切熱情。次郎領路吆喝,這會兒一股腦兒鑽進雞舍。阿智小聲說:「他很會撿雞蛋。」次郎雙手捧四顆雞蛋,在眾人拍手叫好稱讚下,黝黑的臉盡是得意!小姐姐才伸手試摸仍溫熱的雞卵,次郎已在那抓住四處啄食的雞,加碼演出「天外騎雞」。

摒棄除草劑,人力作活與古人不相上下

柿子樹叢裡部份的傷果、落果餵養著次郎的寵物,阿公的柿子樹上還有不少套袋的果實未收成。果農採果,檢查套袋完整後,連套袋一起剪下,放入大水桶中,再提到鐵皮「工寮」拆袋,排進選果機裡分出重量大小;但沒採過柿子的人總帶著「結實累累的橘紅垂掛枝沿」的想像。於是,次郎攀枝壓條,手腳利索地為甜柿脫去白衣,讓沉甸甸的果實露臉,指揮爸爸這株可以、那株可以,讓都市來的天龍國民們留下剪柿採果沙龍照。

次郎撿了滿手雞蛋(攝影/袁中翠)
次郎撿了滿手雞蛋(攝影/袁中翠)

「這裡的柿子樹是減藥、採收期不灑藥的柿子樹,買回去還是建議削皮吃。」有同事看次郎摘了一顆柿子連皮咬下,詢問這一區的柿子是否為無農藥產區,阿智這麼回答。

無農藥栽培的柿子樹早已光禿,離野近、離田遠,剛剛分明經過、看過。阿智堅持的無農藥栽培雖然疏果嚴格,但一年一收的果小、果少,甚至難以分級出貨。每年一小盒裡能有幾顆呢?每年拆盒總是像樂透開獎。

某年量稀少,想買,還得在部落格中完成猜謎數學題,才能進入購買表單頁面。小農一路走來六、七年,累積的小眾消費力讓老農有感了!老農一步一步開始妥協:減藥、少用藥、採收期不灑藥。田裡的柿子若無法篤定安全,斷無可能讓小孫子將柿子隨意往身上一擦一抹,大口咬下。

小農的妻在工寮裡依預約人數備好我們的中餐。白米飯鬆軟、野莧菜鮮香、燴紫茄滑嫩、蓮藕湯清甜,全來自這塊被慣行農法包圍的田嗎?「這米是跟其它小農換的。」「這不是柳丁,這叫紅江橙,我等下找聯絡方式給妳。」小農們自有一套以物易物機制,要從一般消費者手中拿到新臺幣不易,不過,基本填肚子的澱粉、蛋白質、五穀蔬果,小農們市集裡尚能彼此支持。

飯後,有一群未預約的客人出現在工寮門口。施作無農藥栽培的小農格外珍惜自動上門的「熟客」,果農的田地不容大,因摒棄除草劑,人力作活與古人不相上下;尋找或試驗殺蟲劑、除菌劑的替代品要花的時間與人力成本高出慣行農民甚多。終於,在氣候變遷、物候變化中,這塊田難得有了產量!

產量少,煩惱收入;產量多,憂慮銷售,「盤商」總有辦法循著逶迤小徑進鄉入鎮,一眼估摸一片園子的收貨價。憑這一眼這數字就能讓敦實的農夫瞬間變臉。不期然的客人雖會使農夫分身乏術,但若是訂購多年的熟客,願意體諒與同理小農的辛勤,換我也會盡力兩方張羅。

(攝影/劉佳雯)
(攝影/劉佳雯)

一箱足以在火化之前送來的人情甜柿

忽地,阿智喊我出來。老農站在車庫前,面對天地,車尾巴放著一箱我抬不動的蔬果箱。從進田開始,老農像「忍者」時不時地在柿子園與選果機前出現消失,我與阿智父親未有一語,何時已備好這一大箱?

老農靦腆地說這一箱蔬果要送我,再三謝謝我特地來,此前未有一語交談的拘謹被我賴皮地打破:「不行啦!怎麼可以用送的?剛剛吃的野莧菜、茄子、翼豆……我們都想買,這箱這麼少!不夠、不夠,我跟同事還要再買菜,可能得加一箱,怎麼能不收錢?」

阿智再次遁身去為自來客解說柿子賣價,我則「烙人」出來。這十幾人不僅是來認識一塊土地,從進園開始,採果這件事便漸漸無法純粹;在同事們五感全開之後,伴隨而來的陰謀、陽謀便是問這兒要那兒的。

阿智的父母始終羞赧地笑著,阿智妻也跑出來幫婆婆的忙,這群人不講「禮」,這蔬果箱送不出去!阿智的父母再分頭去田裡找菜,能割、能摘、能挖的,巴不得全讓我們帶走!部落格中,柿子已有公開計量計價的規矩,其它菜蔬一向是自種自食,無償該如何計算?

(攝影/古碧玲)

  「阿嬤最喜歡吃柿子。你要記得:阿智叔叔就是在阿嬤過世時寄來一箱甜柿的叔叔。」阿寶自小,週週不論晴雨一定會回去陪阿公阿嬤。他先後經歷阿公病逝、阿嬤驟逝。

噩耗發生的三天前,阿姨才在教堂前收下我帶回來的柿子,我要幫她提她還不給,說她最愛的水果就是柿子,就抱著柿子與孫子阿寶合照,那是阿寶與阿嬤的最後一張合照。

高三這一學年,兩次穿冰大寒直接重擊被阿公阿嬤帶大的阿寶。那年,摩天嶺的收穫季已結束,部落格內也公告收單,卻緣於我一封e-mail:「我想要阿姨天天有柿子吃,拜託,任何規格都可以。」阿智立刻寄來了一箱足以在火化之前,每日奉上的甜柿。

  天堂這麼近,停雲煙嵐間,阿智家以父為名的果園旗幟豎在工寮外。摩天嶺暮靄頗有雲海氣勢,原來說要歸去的客人多停駐了半小時。這土地會黏人。一日在野在田,再無人多論申請環境教育研習經費的始末,大家各自眺望眼前遠近青白,嘴上交換自己在田野間草菜不分的蒙昧,不時還轉頭詢問午飯間某道盤中飧的原樣……忽地,阿智指著我們停駐的前方說:「四月份有螢火蟲,這裡整片都是。」一期一會,隨風移動的熠熠星河,年年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