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汪彥君)
(繪圖/汪彥君)

天空的基因序列

這些纖細的燕群,以集體的力量鼓舞彼此練飛與預備遠行,數量目測可能高達上千隻,佈滿一整片天空如基因列序的盛況;濕地的其他生物會知道這麼多燕子集結的目的嗎?會知道生命存在的目的之一,是為了鼓舞其他生命嗎?

昨晚聽一位爸爸說帶小孩去看燕子,以為十一月才需要動身賞鳥,沒想到他竟說已經快要結束。什麼要結束了?燕子南飛,甚至會到南半球去,該如何想像這麼纖細靈巧的鳥,橫越海洋或沙漠--

隱隱飛旋著一整面天空如燒金紙的紙灰

颱風來夕前的白日,是大好的熱天,胡賴在室內,怎麼都說服不了自己出門看燕子群飛,安慰自己說有在春天的時候看過燕子築巢與孵化雛鳥,也有在春夏交際時看過幼鳥學飛;還在出門後的摩托車附近,被一隻練飛的幼鳥猛掉在左肩上,兩邊都大叫一聲,幼鳥又振翅起飛往天,後面緊跟一隻羽翼較完整的,可能是焦急陪飛的鳥媽媽。

盛夏的深夜,看過燕子在城市裡的路燈下追捕趨光的昆蟲;初秋前夕的清晨,看過兩隻燕子停在公寓外的舊電線上休憩。看燕子的次數跟機會這麼多,要特地搭車前往五股溼地賞鳥的動力,瞬間弱化到覺得或許再晚一點,錯過也沒關係。

再晚一點,夕陽更大,更逼迫曬進房間,像責備般催人出門,電器用品關一關,人上捷運走點路,就到五股溼地園區,入口處有些彈塗魚和潮蟹,貪玩多看了一陣子,怕天色暗下去的速度,趕往溼地前的賞燕平台。

平台上只有一個婦人在眺望,時間已晚得僅剩零星的燕子幾隻,在溼地上方的水面打點喝水,遠看夕陽由橘紅襯著湛藍,間隙的霧白與漸紫的變化,在寬闊的天空又粉紅又金黃地渲染。

以為是自己發懶,果然錯過賞燕的時間點,沒想到又走來一對夫婦準備相機,就繼續留在平台上,一起看遠方的燕子稀稀落落地上下展翼,憑風滑翔。夕陽更橘的時刻,天空變成粉紅藍色,其中,隱隱飛旋著一整面天空如燒金紙的紙灰,紙灰越近,越有某種生物般的飛行特性--是燕群--

身為人類的我,有什麼資格厭倦生命?

遠眺如長鏈聚合物般的燕群,從左到右集結在天空,朝同個方向跟看過去,又發現另一列彷彿雙股螺旋狀的燕群,從右到左,上下交錯,更上一層的天空還持續加入更多燕子,四面八方旋飛而來,看似無序卻又隱含某種集體潛意識般的意志,在空中凝聚一氣。

近在濕地水面碰一下水就飛離的燕子,從下方觀察著牠們,每一下的振翅,就像人類跑步時抬腿那般奮力,而燕子的南飛,或許就是一種長跑。掠過頭頂上方到更高處的燕子,看起來是一個個的黑點,整體看去像燒金紙時的灰燼在飛。

但當灰燼飛得團結到成為信念般的行動時,就像天空中巨大的黑色DNA。刻劃在這些基因列序裡的記憶,是即將入冬的南方。

我掉眼淚濕透口罩,想這些這麼小的鳥,要飛過這麼遠的距離,怎麼做得到,或我自己做不到,所以無法想像牠們做得到,而且歷代都是怎麼做到的;關於延續生命的經驗傳遞,與生命崇高的神聖奧秘。

如果牠們這麼小隻都能飛這麼遠,完成換季的旅行,身為這麼大隻的人類的我,有什麼資格厭倦生命,或輕視生命,甚至妄自菲薄地冷眼世間?

天空中交錯而過的,還有剛到台灣落腳,準備度冬的其他大型候鳥,相較之下,這些纖細的燕群,以集體的力量鼓舞彼此練飛與預備遠行,數量目測可能高達上千隻,佈滿一整片天空如基因列序的盛況;濕地的其他生物會知道這麼多燕子集結的目的嗎?會知道生命存在的目的之一,是為了鼓舞其他生命嗎?

隔著口罩與透明鏡面的我,被深刻縱橫地鼓舞著。夕陽整個落盡後,燕群也分批分次地降入附近的灌木叢中,發出騎樓下常聽燕語的千百倍啁啾聲,像風過樹海或草原浪花那樣喧鬧歡騰。

天色全黑前,我濕著臉離開溼地,心情是一開始看到的彈塗魚般,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