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裡孵育一個夢

務農這份職業,最特別地在於它是整個身心靈浸潤於土地,過去務農的生活長成我生命的厚土,好比友善耕作要鋪蓋有機質或種植綠肥來養土,養了近十年的厚土,我的生命枝葉便因此生長得有所不同,隨四季節氣而醞釀生活厚度。

我在卅八歲生日過後,生命出現一個新的決定—擔當學校的兼課老師。十九歲時,我在改制前的師院,提出了放棄教育學程的申請。每十九年,月亮會回到出生當天的位置,這暗喻著每隔十九年,宇宙揭示生命的祕密。我在這兩個時間點都做出了跟教職有關的決定,都關於我想用怎樣的心態從事教職。倘若廿年前我就從事教職,和現在的我才做出這個選擇,又有什麼樣的差別?

時而感到辛苦,多數時候則甘之如飴

年輕時我找尋著自己的模樣,無論是性別認同,或是理想的學業狀態,乃至出社會想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這段路途,是一趟追求生活為何的生命旅程—從事著關心台灣農業的工作;重視三餐來源友善耕作食材;穿著天然織材的衣物;下班後發展著興趣。為了想要與土地更多實質的連結,在廿九歲的那年開始了假日農夫,而後半農半x。

彼時的「農」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態度,藉此來追尋理想的生活理念與品質,以及摸索工作的可能性—工作除了應徵之外,能不能開創出因應生活而自由彈性的工作模式,且是發揮自己的興趣與熱情。然而,無論是從農或是半x所從事的工作都是生平初次經驗,少不更事,待人處世又不夠圓熟,經歷了跌跌撞撞。

從完全沒有農業相關經驗中踏上了農耕生活,與夥伴、友人相互扶持與學習交流,在季節更迭中,終於長出了自己獨當一面的能力。此時我才真正以職業的眼光來看待農業,規劃一年四季的農產品,要求自我的生產品質,連結消費客群。儘管我從來沒有全職務農,多有兼職,但第一線的農產與第二線的加工都奠定了重要的經濟收入來源。小面積栽種、限量生產,自給自足之餘,足以負擔生活開銷,並有小筆積蓄。財富累積向來不是我在意的生命重點,但這允許了我讓自己活得輕鬆一些,閒暇之餘恬淡地享受人生當下。

半農半x多年之後,我找到了一塊田地得以讓我採復古的方式種稻。我曾經許願,想在同一塊田地上連續幾年種作,扎扎實實地勞動,看友善耕作如何能在一塊田地上起變化。採取自己手工育苗、手工插秧,條件允許就日曬稻穀。當時我所居住的石頭屋空間因陋就簡,勞動量相對更多,時而感到辛苦,多數時候則甘之如飴。

生活中要是沒有了農耕,就好像失去了根系

蔬菜與香草共榮,在這個菜畦中有羅馬洋甘菊、芝麻菜、火焰萵苣、珠蔥、高麗菜。(攝影/陳牖心)
蔬菜與香草共榮,在這個菜畦中有羅馬洋甘菊、芝麻菜、火焰萵苣、珠蔥、高麗菜。(攝影/陳牖心)

我不以為意,聯想這是與農業時代祖先相連結。我們的祖先都走過農業時代,曾祖輩都還是以農林漁牧為業。我的外婆來自新竹南寮漁民家庭;阿公來自新竹濱海地區的務農家庭;阿嬤是苗栗平埔族聚落裡的務農家庭。只有外公是新竹街上的木工家庭。

隨著時代的經濟起飛與轉型,我出生時,祖輩都已經不從事農業了,童年我沒有去過田裡,只有在回到鄉下吃喜酒時,稻田迎風搖曳的畫面映入眼簾,眷戀感油然而生。家中飯廳的櫥櫃上掛著一幅農村油畫,畫裡有竹林環抱的三合院與稻草垺,夕陽餘暉照耀溪水與停靠岸邊的小舟,我總是看得入神,想像畫中人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我的中年生活進駐農村後,對這樣的田園景色便有了親切感。

我喜歡既與遠古傳統連結,又帶著受過新時代啟迪的意識,走向親手打造的理想生活。我想像我的生活中要是沒有了農耕,就好像失去了根系。只要有一片田地,回到那裡時,就深刻地感受自己有創造的熱情。

三年前的春天,我又再次思索工作的意義。那天巡田水,發現本來長了些稗草的我的水田,竟然已經整理得乾淨平坦,猶如一面鏡子,田埂也被加強了寬度與高度。我才知道水田被地主賣掉了。恍恍惚惚回到家中,思索著距離春耕不久了,是否要趕緊再找一塊水田呢?同時也躊躇:我已經實現在同一塊水田復古耕作三年的承諾了,是不是時候要重新省思一下工作的意義,或許水田賣掉了就是宇宙要我順應眼前的條件作出抉擇。

在水田耕作上,徹底發揮了我的天賦嗎?

因為田間稗草旺盛得不得了,鄰舍排水流進外來種水草滿田蔓延,經常狼狽不堪的打理這塊水田,想想這是不是已經超出我個人的體力負荷?工作性質上,水稻較需要代耕業者協力翻土、收割、烘穀等,相形之下,小菜園就可以憑藉一己之力來打造,我更加喜歡可以操之在己,獨立完成的工作。興趣方面,我也逐漸在裁縫創作醞釀出更高的興致來。我重新思索半x所講求的發展天賦,我在水田耕作上,徹底發揮了我的天賦嗎?我能夠因此發光發熱帶來正向能量嗎?

終於,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水稻耕作,開始在家屋自由自在地耕作蔬菜,並且更專注在農產加工與裁縫。相較於水田耕作是沉潛在天地之間任勞任怨的修身養性,農產加工與裁縫則為我開創出與人交流連結、多采多姿的創造樂趣。

家屋的院埕裡,有過幾次獨特的工作坊聚會:四月天裡,女人們將手中的棉麻布料一針一線手縫成洋裝,鍋灶柴燒熬煮茜草根汁液,再將洋裝染成粉色。雨天裡,身體就著暖呼呼的土窯窯壁感受傳導到肚腹的溫熱…烤著火,攪拌著紅色染液裡的洋裝,女人們暖和了身體也滋養著心。

又一回,清明節氣裡,特地採買宜蘭南館市場裡的手工潤餅皮,備上自釀醬油所炒的豆干,還有各式菜色當作潤餅餡料。前一日浸泡糯米,碾成米漿,用石頭壓出水分成粿粞,加入艾葉揉成淡青色的軟米糊,包入炒香的蘿蔔絲餡料。往柚子園採了些柚子葉,一顆顆草仔粿就襯著形同蝌蚪狀的柚葉放進竹蒸籠,上鍋灶柴燒。炊煮的同時,大夥兒又爬上柚園巡禮疏花,萃取純露。

冬陽中,來訪的大夥兒先是捏塑土偶,手掌中的一團土是前一日我將一般的黃陶土與來自觀音鄉的紅色黏性土相互混合,徒手練土,雜揉後更具溫潤色澤。先感受土的存在,從手掌傳遞出溫度給予土,將土塑成蛋形、塑成動物胚胎,再形成動物或人形。眾人完成之時,大冠鷲雙雙從山上飛下,在屋頂上空盤旋,多難得見牠們低空造訪。午餐過後,一夥兒人採集七里香枝葉與月桃葉,在太陽即將下山之時,這一鍋柴燒水早已香氣瀰漫,紛紛褪去襪子,浸泡雙腳。

泥塑土偶過程,冥想自己身心與大地結合。(攝影/陳牖心)
泥塑土偶過程,冥想自己身心與大地結合。(攝影/陳牖心)

七到九年級的孩子們喚醒了體內沉睡的火的力量

這些工作坊都是偶一為之,獨一無二,從沒成為套裝行程為我累積財富。倘若我能將之整理出可重複上手的行程,或許一直務農下去,穩定經濟收入,也未嘗不可,然而家屋的條件如此特殊,因緣和合之下才有這般相聚的當下,實在無法升起商業心態來從事。

在山坳裡的我,除了這幾場聚會之外,交際往來單純,總是在靜默的蒼穹之下忙碌農活,與狗群貓兒散步穿梭樹林。某天就在園子裡蹲著除草時,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希望可以多跟孩子接觸。

而我該去哪裡與孩子們相遇呢?過了兩天,過往的同事聯繫我,想為她的孩子安排家教。這是從三年級就常在我工作的食堂廚房穿梭來去的孩子,如今她已經八年級了,我成為了她的古文與歷史家教老師。幾個月後,我開始在孩子的校內擔任烘焙社團老師。有趣的是,我喜歡年幼的孩子,但我在校內教導的是青少年孩子,七到九年級的孩子們喚醒了我體內沉睡的火的力量。一直以來我的性格較沉著,也慢悠悠,像是土和水,內在個性又像古靈精怪的風,卻一直缺乏火的衝勁與勇於承擔。

讓孩子們重視美味的基本功

烘焙領域從來不是我的長項,十年前開始半農半x時也曾在咖啡店形式的店鋪裡打工,學做磅蛋糕卻總是烤成發糕。偶然成功,朋友們還誤會我是烘焙能手。後來在食堂廚房工作,練就了許多食材都是從源頭自己製作,比方說要賣刈包,香菜是自己種的,酸菜是自己發酵的,花生是自己買回來炒香磨碎的,刈包也是請店鋪裡供應手工饅頭的師傅自製。

這麼一樣樣食材都是從自己雙手中長出來,自然鍛鍊出許多功夫。雖然記憶中沒端出像樣的西點蛋糕,但經過食堂歷練後,我想烘焙應該難不倒我,而且給孩子們的教育,更重要的是傳遞對土地與食材的敬重,還有工作的真摯,所以我當仁不讓。果然,讀起烘焙食譜就能舉一反三其中蘊藏的奧義,各式蛋糕都難不倒了。

課程中,我讓孩子們重視美味的基本功,做好吃的鹹派得從炒香洋蔥開始;孩子需要一些新鮮感,因此在節氣食材中也要保持創意,冬至必定要吃湯圓,就從粿粞開始搓湯圓,學習熬煮抹茶醬、製茶凍、蜜紅豆,做出宇治金時甜點;除了儘量運用友善耕作食材,也會加入我自製的醃漬發酵食物或是自己種的蔬菜。一兩年下來,我逐漸看見孩子們在教室裡營造出極好的工作氛圍,從吵吵鬧鬧進入專注的工作流,再輕輕鬆鬆地等待與品嘗。

現在,我又承擔更多的時間在學校教課,我的經濟重心已經從農業轉為教職,照顧菜園子、製作醃漬發酵都位居我的休閒生活。我重新思索職業的意義,務農也是一份職業,自然地就會有轉換跑道務農,或是兼職務農,甚至是從務農轉行。

而務農這份職業,最特別地在於它是整個身心靈浸潤於土地,過去務農的生活長成我生命的厚土,好比友善耕作要鋪蓋有機質或種植綠肥來養土,養了近十年的厚土,我的生命枝葉便因此生長得有所不同,隨四季節氣而醞釀生活厚度。我很喜悅此刻模樣的我所做出的抉擇,無論如何流動,我都流向土地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