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杜玉佩)
(繪圖/杜玉佩)

獨身的我擁有一台(房東的)西屋雙開冰箱

「太大的冰箱,要拿來冰很多很多的東西呀。」阿晃看到我的冰箱說。幸福的他,一定不知道這台冰箱的耗電量乘上房東一度電五塊八,已經占據我的生活幾分之幾。好想住在冰箱裡喔,冬天夏天都是。

我說完請進,阿晃入我家門,便跑去開冰箱。

連問我能不能開,都省略了。第一次請他來家裡,只是同事間亂聊,聊到搬家的話題,我客氣地說歡迎大家來我家玩。

六坪大,四十年,爬樓梯爬到喘死的老套房,誰要來。

「哦……」阿晃發出的哦音調上揚,完全不是我想聽到沒啥興趣的喔。

「冰箱長怎樣呀?」他問。

我的套房有個美國對開大冰箱,房東總自豪說這冰箱多大多好用,連人都冰得進去,而衣櫃小小的,凹陷的椰子床小小的,這房間沒一個大。

「就冰箱呀,沒什麼特別的。」我回。

話題就此打住。

「那何時去你家?」阿晃在隔天午休時傳了訊息。

「要爬七樓捏,你確定?」這城市的窮窮必備爬樓梯的技能,微窮有電梯,不窮有管理員。我每天抬腿,血液回流腦中,只想著不要讓爬七樓的腿變粗,自己也知道粗腿源自懶得走路,活動僅限於滑動辦公椅的範圍。阿晃的回答一如我預期,七樓而已算什麼。

他住的地方有電梯有年輕穿全黑西裝的管理員。

高級人種。

逛動物園。

逛逛我家。

「禮拜日五點。」他在幾個成員都沒重複的群組問,有沒有人要去小M家。

已讀人數上升。拜託不要回。

「他家七樓不想去。」曾來過我家的邱邱,三樓樓梯戶覺得爬到七樓已是勞動的範圍,這點我兩有志一同。

假日的我不出門,外送也不叫,周五晚上買好泡麵、生菜沙拉、有夾鏈袋包裝的洋芋片。

「七樓還好吧。」回這句話的人不會來我家。

傳Oh Ya貼圖的人只是敷衍。幾個群組的人都看了,群組與群組間有共同話題,沒有共通,像是超商的汽水在補貨的時候,撞擊互相,冒上一些汽泡,無聲地引發了些什麼,但外表都沒有變。

都看完了。沒人要去。

阿晃還建了記事本,到禮拜六都沒人回。

只有他,略顯孤單。不,還有我,真的孤單。

「喔,你真的來喔?你怎麼會來?」迎接五點準時到的阿晃。

我很喜歡看綜藝節目很流行突襲藝人的家。從裝潢到格局,從流年到風水,年輕的藝人住如鳥窩,椅子堆滿衣服。資深有錢的藝人有如品味照妖鏡,有些喜愛金黃色,有些愛拋光圓滑的木頭家具。阿晃笑開,拿了兩罐樓下即期品店賣的韓國甘露250ml,一罐原味、一罐水蜜桃。他一進門開了原味的就口喝,嗆喉咳嗽。我心裡想那就是酒精呀,水蜜桃的酒精也沒好喝哪裡去。他看到了我的冰箱,沒看到我的內衣與平常堆在椅子上的雜亂衣褲(都塞到衣櫥了)。

「ㄛ哦哦哦哦,這台……」我以為他要說馬來西亞製美國品牌九零年代平行輸入品。

「好大。」他說。他接著說連人都裝得下。

他打開冰箱,沒有問我能不能開。一罐打開的啤酒,沒有氣了,一包吃了一塊就嫌硬的牛肉乾,他都拿了出來。我的冰箱空了,他雙手關上了門,這時我的冰箱真的能放進一個我了。

冰箱都沒貼便利貼耶。他說。

幹嘛貼便利貼啦,生活是上班下班睡覺沒啥好記。我說。

我站在衣櫃前面,他問我守著衣櫃幹嘛?說喝酒,喝完去吃飯。

「我們很熟嗎?」我回,不是戲謔,是認真地說。他拍手地笑,我以為會有什麼驚喜,腦中想想今天不是生日、不是就職紀念。笑什麼?他說不熟,參觀完了。

他說了常看的綜藝節目,風水的那種。說他愛看這類節目,不只是羨富或妬富,或是原來這些藝人也住得跟我差不多的感受。

他等待主人家打開衣櫃。卻等不到,往往是自己進入別人的廁所、冰箱。

那一刻。

私的時刻,私人的空間、私密的世界。摺好的內衣、發霉的廁所、過期的調味料與麵包。主持人嘲笑說噁心,觀眾也笑,笑點不在於食物的過期時間等同於懶惰,而是忽然同理的瞬間。

他問我要不要去他家看他的冰箱?

死也不要,這不就是跟要不要來我家看DVD(最近是要不要去看狗狗貓貓)。

他走時,拿起他的甘露與我的。「很難喝吼,我帶走喔。」

我還是需要水蜜桃味的酒精,卻被拿走。拿起茶几上的無氣啤酒,只剩一口的重量,他何時喝的?

忽然不想吃泡麵了。邊下樓梯邊把每一層樓的燈打開,直到開啟大門,城市的夜很亮,是超商的飲料櫃。走進即期品店,拿了幾罐真露。在疫情無人的難吃麵店,點了整桌的菜,吃不完就打包,與我爬上七樓,一同進入我的冰箱保存幾天。

「太大的冰箱,要拿來冰很多很多的東西呀。」阿晃看到我的冰箱說。

幸福的他,一定不知道這台冰箱的耗電量乘上房東一度電五塊八,已經占據我的生活幾分之幾。

好想住在冰箱裡喔,冬天夏天都是。

冰箱可以看到每個人的模樣嗎?那應該跟我的衣櫃(或化妝椅)一樣堆滿東西,或下次阿晃又要來找我時,把一個禮拜堆積沒洗的衣服塞入冰箱,冷藏,冷冷藏起不會臭臭。

都會是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