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光白鳥的洞穴

這部小說裡那發光的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小說開始是從萊特島上白鳥的物種歸屬開始,有許多科學的討論。

「鴿子」或「海鷗」是人類科學的分類。然而物種是在演化過程中的,並不是結論。 生命在時空環境裡努力為存在修改自己,所有科學的類屬分界,都可能被突破。

讀這部小說,害怕自己被學來的知識限制框架住了。是的,「知識」常常即是「偏見」。

若潔用了很多物種科學的知識,建構起小說的開始,讀者,如果是「漢聲小百科」一代的讀者,或許會跟著這些好奇一路讀下去。 究竟那「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 我們急迫想知道知識的答案。(摘錄自蔣勳推薦序)

我腦中還殘留著畫家爸爸和工程師媽媽的組合,以及風力渦輪機和恐龍的形象時,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哎,馬可,你來了!」蘿絲瑪麗奶奶又從櫃檯後出來,沒等對方開口,便熟稔地說了一串:「你今天是來接約翰的客人的吧?來來,客人已經在這兒了。人家是從台灣來的喲!」

所以這位就是從萊特島過來的接駁船船主馬可——我反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這位只穿著T恤和襯衫、看來一點都不怕冷的馬可走進店內,先向迎上前去的蘿絲瑪麗奶奶親吻雙頰打招呼:「你看起來不錯。」然後走過來向我伸出右手:「我是馬可,約翰讓我來接你。久等了。」

我也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那是充滿骨頭的大手,還有種慣於勞作的粗糙質感。我發覺自己得格外努力仰頭,才能和馬可對上視線。

「我是Lucy,謝謝你特地過來。」

蘿絲瑪麗奶奶也在一旁仰著頭說:「馬可,真的好久沒看到你!你應該更常來的,我很想念你喔。」

「我也是。不過下次不知何時才能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馬可低頭微笑,輕撫著她的臂膀說。

「對了對了,馬可,你出發前先幫我拿張椅子到外面,我想曬個太陽。」

「沒問題。」馬可順從地回應,然後越過蘿絲瑪麗的頭上,對我說:「Lucy,那麼我們這就準備走吧。」

說完,他從門口附近拎了張椅子,往門外走去。蘿絲瑪麗奶奶也跟著往外走。忽然間店內只剩下我一人。

我愣了一下,抓起放在一旁的背包追上去。

到門口時,看到兩人已在貼吻雙頰道別,那氣氛比較像是感情不錯的親戚或鄰居,而不是單純把這裡當作交通接駁站的店主和過客而已。

然後蘿絲瑪麗奶奶一屁股坐在馬克擺好的椅子上,那裡果然曬得到陽光,她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不知何時,馬可已經站在明亮的海濱大道上,看著我這邊。於是我趕緊向蘿絲瑪麗奶奶道再見,快步走向馬可。

等我走到他跟前,馬可看著我說:

「Lucy,在出發前,我必須向你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太陽正好在他頭上一帶,我瞇起眼睛。

「你確定要去島上嗎?」

「呃⋯⋯什麼?」

「雖然我受約翰之託來接你,不過你還是有最終的決定權。」

我感到困惑:「我是計畫要去的⋯⋯而且已經和史密斯博士約好了……」

「你的意願是最重要的,所以必須確定你真的要去,我才能帶你過去。」

馬可說話時語氣平淡,又因為背光而看不清他的表情,難以判斷這些話是否帶有弦外之音。

視野一角有幾隻海鷗飛掠。我想起海鴿在心裡的位置。

「對,我確定要去島上。」我說。

「好,那麼我會好好把你送到島上的。這邊走。」馬可轉身邁開步伐,瞬間似乎看到他臉上浮著一抹微笑。

現場看不出哪裡有適合搭船的地方,總之我跟著馬可走上桑丘碼頭,踩著寬敞的木板鋪道,不久便直直走入碼頭上的白色建築。

進入室內,裡面的光線比室外暗得多,一瞬間視覺調節不過來。但逐漸適應後,就明白四周亮晶晶的燈光和電子合成音效的來源是什麼:這裡充滿吃角子老虎一類的遊戲機台。英國的海濱觀光城常建有這類遊樂碼頭,印象中起源於十九世紀早期,說不定海鴿鑑定者李文斯敦也見過,只是當年的娛樂內容應該很不一樣吧。

馬可繼續向前,步調一點都沒有受到四周聲光效果的影響。我努力跟著他,很快就從對向的門出去了,可見這裡和搭船沒有關係(除非是搭太空船——我暗自俏皮地想)。

一回到陽光下的木板鋪道,忽然又變得明亮、寬廣和安靜,讓視覺和聽覺得再重新適應一遍。

我們繼續直線前進,經過一排販售著零食、飲料、紀念品的攤位。一路沒有遊客,有些攤位的老闆在打瞌睡,有的攤位則根本不見人影。看到這些店面,讓我想起了什麼⋯⋯

「糟糕!我忘了付錢!」我猛然停下腳步,回望後方的陸地。桑丘海灘和我們已經有些距離,「蘿絲瑪麗」小吃店也早就看不清楚了。

馬可聽到我說的話,緩了半步,簡單地說「沒關係,她不會介意的」,便再度開步向前。

看來只能繼續跟著馬可走,無法回頭了。我懷著一絲歉疚,暗想之後一定要把那杯美味伯爵茶的錢還給人家。

抵達碼頭末端時,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們要來這裡。碼頭外側有個大大的「口」字形平台,裡面繫著幾條小船。

馬可輕巧地跳下平台,走到他的船前,跨到船上。我學著他的樣子,也直接跳下去。只是落在這木製結構上時,才發覺它會隨著海浪輕微搖擺。我勉強平衡了一下身子,才沒有跌倒。

馬可的船看起來是構造簡單的橡皮艇,頭上完全沒有遮蔽物,中間有兩道橫向的充氣長椅。我小心跨上船後,馬可遞過來一件橘黃色救生衣。

「穿上吧。」

我把背包卸下,坐下後乖乖穿上救生衣。馬可熟練地解開纜繩。

實際坐在船上後,覺得海水忽然變得很近,海浪的波動也變得很直接。憑著這樣的小船,真能平安抵達不知有多遠的目的地?會不會暈船?我心中浮起一絲不安。這是早上出門以來頭一遭。

「不習慣搭船的話會覺得晃動很厲害。但今天風不大,應該不至於不舒服。」馬可這麼說,彷彿讀出我的心思。當然更可能是看穿了我對海洋並不熟悉。

「島在哪裡?」

「那邊。」

馬可伸手指向與海岸相反方向的某處,我努力聚焦,在海面上找到一顆巧克力豆般的突起。

「謝謝你來接我去萊特島。」我說。

馬可隔了一會兒才說:「啊,那是約翰喜歡的名字。我們在那裡只說『島』而已。不用客氣。」

好吧,我平常也不會用名字來稱呼自己,只說「我」而已。呃⋯⋯這算是適當的類比嗎?

馬可啟動船尾像是馬達的東西。

我本來預期要聽到吵雜的引擎聲,但沒想到安安靜靜的,船就開始移動了,脫離平台的開口後,船速還漸漸加快。

耳邊開始有風聲,頭髮開始啪嗒啪嗒地在腦後拍動,但除此之外,只能聽到船頭劃開海浪時的些許水聲。

這是什麼魔術嗎?我驚訝地回頭看向馬可,只見他坐在船尾,一手輕輕搭著方向桿般的東西,神色悠然自在。

「這艘船的動力⋯⋯不是用化石燃料推進的吧?是電力嗎?」我的好奇心勝出,終於這樣問。

「這算是水的力量加上陰陽電極的力量吧。」

因為沒有機械噪音,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楚。這答案讓我更加好奇起來。

「它是不是也不會排放廢氣?有廢水嗎?」

「從水開始,最後是水蒸氣和熱。」

「這是你的發明嗎?」

「不是。這想法在人類歷史上已經存在很久了。我只是想看它實際運作的樣子,所以把它做出來。」

馬可的語調沒什麼變化,像是在做與自己無關的客觀陳述。

然而此時我已生起佩服之心。說來,我完全不知道萊特島上有些什麼人、靠什麼維生,但除了海鴿和史密斯博士以外,島上確實有人生活著,而且還是能做出這麼厲害的東西的人。

「這設計真是太棒了。我是說真的。這樣不是很清潔的能源嗎?而且這麼安靜。為什麼沒有更普遍地受到採用呢?實在應該推廣出去,讓更多人使用。」

「是嗎?」

「當然!為了減少環境污染,採用清潔能源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有些興奮地說,但馬可似乎不置可否,所以我試著多說一點。

「因為人類過度取用環境資源,又排出太多廢棄物,已經危害了地球系統的自然平衡,不是嗎?所以,為了減少這種危害,我們應該負起責任,改用清潔、可再生的能源,還要避免把有害廢棄物釋放到環境中。」

「嗯,這也是一種想法。」

「實際上已經有很多生物受到人類活動的影響了,物種滅絕、族群銳減,都是有確實證據的。」

「的確,地球這個系統發生著變化。」

「所以是我們人類做出反省與改變的時候了。」

「真有必要嗎?」

「不改變的話,會有更多人和生物死去的。」

「如果把地球視為一個系統,那麼人類便是系統中的一個因素。讓這整個系統自己發展,不加干涉,不也很符合自然嗎。」馬可的語調悠閒。

「但是,放任不管的話,很可能會導致地球的平衡破壞,結果讓人類和其他生物全都大量滅亡吧?」

「你也可以說,這就像人體的免疫反應一樣,如果讓地球好好的發炎一次,排除一些導致不平衡的因素,之後剩下的生物——不管是否包含人類——或許都能生活得稍微輕鬆愉快些。」

我既驚駭,又有些生氣起來;我好像想起論文被宣判為死菌的事。

這部小說裡那發光的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小說開始是從萊特島上白鳥的物種歸屬開始,有許多科學的討論。 「鴿子」或「海鷗」是人類科學的分類。然而物種是在演化過程中的,並不是結論。 生命在時空環境裡努力為存在修改自己,所有科學的類屬分界,都可能被突破。 讀這部小說,害怕自己被學來的知識限制框架住了。是的,「知識」常常即是「偏見」。 若潔用了很多物種科學的知識,建構起小說的開始,讀者,如果是「漢聲小百科」一代的讀者,或許會跟著這些好奇一路讀下去。 究竟那「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 我們急迫想知道知識的答案。(摘錄自蔣勳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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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發光白鳥的洞穴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1/12

作者:姚若潔

一九七四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昆蟲學碩士,英國薩塞克斯大學認知科學的哲學研究所學程研讀,布萊頓大學視覺傳達博士候選人。
曾於報刊雜誌發表過散文、短篇小說,《發光白鳥的洞穴》為個人首部長篇小說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