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奄奄一息的牠抱入廳堂,地上鋪一席白色棉布,把牠放上,好幾次牠還是吐出鮮血。心裡一個聲音告訴我,就讓我們感覺和平常的日子一樣吧。於是我不再恍惚,起身,如常地播放音樂,到廚房裡煮一鍋蔬菜湯麵,斟一杯梅子酒。
我承認我對死亡懷有恐懼。
偶爾我會想,我可能死於旅程中的意外嗎,會不會從此親愛的家人將與我天人永隔。我恐懼死亡,因為人際之間它是堅實的訣別;兒時,我也會恐懼豢養的「虎皮鸚鵡」寵物死亡,夜裡躺在床上,在沈睡前我向上天祈願牠會健康。直到中年步入農村生活,這般恐懼就未曾出現在我與動物之間,牠們一次又一次地讓我見識到生死之間的自然韻律,殞落並非絕然的痛楚和繁縟禮節的疲憊。
兒時我豢養過無數隻鳥類。母親覺得比起哺乳類,鳥類還算是好處理的寵物,既不用遛、食量小、糞便少,尤其後者,潔癖的她,想也知道七歲屁孩連便秘都很嚴重,怎麼可能還照顧狗,最後一定落到她的責任範圍,所以她限制我只能養鳥。
按牠逝去的姿態,願牠靈魂自土地中翱翔
在無數隻鳥都相繼逝世後,一隻與我極有默契的虎皮鸚鵡,伴我從小學到高中聯考悠悠七年的光陰。牠離世的那天,我踏進家門覺得格外寧靜,沒有鳥鳴迎接,好奇一瞥,牠的羽翼全幅打開,細細的腳掌蜷起趴伏在地,像是臣服跪地的尊貴王子,身著一襲亮黃綠色點綴墨黑斑紋的袍子。
放榜的結果讓我的悲傷沒有氾濫,但是我的父親還是主動策劃了埋葬與療傷旅程。這是伴我最長久的一隻鳥,理所當然可以得到一場葬禮。過往那些活得不夠久的鳥,按照母親所說「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以現代模式更替,就是包進塑膠袋丟垃圾車。
父親帶我到聯考前每個週末我們健行的山丘上,我們相中稍偏離步道的林地,在一棵樹下,我挖個小坑,把鳥放了進去,按牠逝去的姿態,願牠靈魂自土地中翱翔。完成後,父親又帶我到海邊,他要我站在映照夕陽的沙灘上微笑拍幾張照片。我心裡很明白,其實我沒有那麼傷心,因為我度過了難捱的聯考衝刺,而第一志願教人分心。
可回想起來,我感激父親給我這一場動物葬禮。或許就因為那場葬禮,我沒有再恐懼動物死亡。事隔廿年,我開始經常埋葬動物。

謝謝你奉獻生命給大地,我將你埋葬土裡
我曾經居住山坳,豢養五犬與一貓,牠們都是善獵者。我埋葬貓咪叼來的鼠類,鼴鼠那厚實的腳掌和一顆逗點大的眼睛,真如繪本中的可愛模樣;家中的大老鼠,奶茶色的毛皮和杏圓大黑眼,拖著長長的細尾巴,分明就是繪本作家岩村和朗的筆下主角嘛,當貓咪叼著玩時,都還是溫熱的身軀。我的貓咪並不吃鼠類,只是滿足獵物天性,為此,我告訴牠去抓那些喜歡吃的小蟲子就好,鼠類若只是當玩具就免了。老鼠在家屋天花板裡跑竄時,我也向著天花板嚷:「別再跑了,掉下來就被貓抓到了!」貓就是這樣經常抓到不聽勸從屋頂樑柱之間滾下來的錢鼠。
家屋周邊盡是樹林,我隨手拾了葉子包覆鼠類屍體往樹林一放,一邊為牠們哼起自編歌唱:「謝謝你奉獻生命給大地,我將你埋葬土裡」。
狗群打獵到山羌,總是拖到家門前慢慢玩味。分食山羌的過程漫長,並不似我放飯時一犬一碗狼吞虎嚥。牠們彼此社會位階嚴謹,老大啃食肥美的山羌後腿,其他手足在旁覬覦,打量哥哥一走開就要撲上去。像是一支沒有停歇的慢舞,一前一後徘徊周旋。我不容許腐肉招來大蒼蠅,打斷牠們這慢吞吞的分食節奏,採了巨大的姑婆芋葉子,包覆山羌腐肉就往後山走去,換我做老大,狗群尾隨。我為這去了頭、去了後腿的美麗生命吟唱小調。
後來,我的朋友希望將伴她多年的貓咪骨灰葬在山坳家屋這片草地,她策劃了迷你的葬禮,邀請幾位摯友來席。他們坐在家屋的廳堂,述說貓生前怎麼陪伴她度過生命的冬與春,哼著陪伴病貓時所唱的歌。我在廳堂後方的廚房煮餐,也感受到溫暖。這些人都是因為愛她所以遠道而來,冒著風雨。朋友請我煮食葬禮後的晚餐,這場貓咪葬禮,我準備的菜單是番茄咖哩雞、蘑菇奶油燉白菜、蘆筍水蓮炒蝦仁、白飯綴紫米,甜點是核桃黑糖雪球。
動物灑脫,甘願承受
一個季節過去,朋友的另外一隻貓亦過世,這回她希望將貓咪土葬在此。牠是極其害羞膽怯的藍貓,我們埋葬在土裡後,為牠採擷滿滿一束的酢漿草紫花和咸豐草花,吟唱歌曲流淚道別。再一個季節,朋友就在疫情中排除萬難飛往美國讀博士班,這一年她四十歲,曾為了是否帶貓出國讀書踟躕再三。
人類的千頭萬緒難斷,而動物灑脫,甘願承受。在我確定要搬離山坳後,伴我農耕生活的大黑狗也決定將此作為長眠之地。牠要離世前,家屋的氛圍有些不平靜,狗群們因故爭吵,老大為了捍衛小妹,把大黑狗的骨盆頜住,掙開時已然脫臼。我將採下的香蕉花,一瓣一瓣撕開排列,成曼荼羅狀,為牠們祈福。

死亡的步履輕輕悄悄,黑狗終將死矣。初春午後,我瞥見牠倒臥在院埕,已泄了一地穢物,嘴旁盡是吐出的鮮血。已趨近平常狗群散步的時間,我鼓勵牠跟我們一起散步,牠聽見了拍手聲,奮力站起來,踉蹌地走了好些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我抬頭望向空中,是晚的滿月早已升起,而天還清亮。
牠向大地辭土。
我將奄奄一息的牠抱入廳堂,地上鋪一席白色棉布,把牠放上,好幾次牠還是吐出鮮血。心裡一個聲音告訴我,就讓我們感覺和平常的日子一樣吧。於是我不再恍惚,起身,如常地播放音樂,到廚房裡煮一鍋蔬菜湯麵,斟一杯梅子酒。
這段時間我聯繫曾經與牠互動良好的人們,告訴牠們大黑狗該是不久於人世了。幾位朋友特地在夜裡來到家屋,伴在牠身旁閒話家常,牠又再次重重地吐出較之先前更為鮮麗明亮的血液,像是身體最內裡最寶貴的一部分。朋友們在此道別下山。
猶如月升的死亡,猶如日升的重生
我取出了頌缽,一邊敲缽一邊請牠跟我倒敘回顧我們相伴的時光,回顧這幾年在山坳裡與狗群同伴相處;回顧早些年是我唯一同住的夥伴,伴我農務的點滴;回顧從中途之家來與我作伴,歷經過的種種生命冒險。就在回顧到我們相遇的起點,牠呼吸急促,我趕緊湊過去牠臉龐,對牠說:「對不起、請原諒我、謝謝你、我愛你。」牠便斷氣了。
我再為牠誦了好幾回《心經》,夜已深,是我每天就寢的時候了。我讓牠就此睡在廳堂,回到房間裡,霸道跋扈會跟大黑狗打架的貓小妹,平常總是睡在床畔,今晚則安靜地退居到不起眼的角落裡窩著。
早晨六點,當貓咪走向床畔時,我知道大黑狗該啟程了。我在家屋後面用鋤頭挖了個大坑洞,採擷家屋周邊最大片的姑婆芋,將黑狗用葉子包覆,放進土坑裡埋起來。一邊哼著平時我埋其他動物時所唱的歌:「謝謝你奉獻生命給大地,我將你埋葬土裡」。亮晃晃的太陽高掛天空,我一身汗涔涔,心裡卻乾淨舒爽。
猶如月升的死亡,猶如日升的重生。
我告訴土裡的生物:「牠很乖,請溫柔地吃牠喔」。走下山以前,抬頭看見清澈的天空飄來雲朵,又倏地被風吹散成雲絮不見了。宇宙在開示,我讀到了,這是最完美的死亡,我如常地過日子,相遇死亡一事,在天地照拂下,安安靜靜,與自然共存。
補充說明:
我在2018-2021年之間,住在被樹林環繞的山坳中,原本在山裡流浪的狗來到家屋一隅,想據地為王,夥伴與我馴養牠們,開始了餵食牠們而牠們看顧家園這樣的互動關係。因為周邊樹林是我們的果園、菜園等活動範圍,因應山居生活,狗群也就採取半野放的形式,牠們享有自由活動,而狗性情忠實,幾乎都是圍繞著家園環境與人共生。文中提及狗群捕獵山羌,那是極為罕有的狀況。我們盡力地餵食與照顧狗群,而牠們還是帶有曾經流浪山林的野性,在冬天極為寒冷的時候,才偶發過捕獵山羌進食。淺山地區並非人跡罕至,也曾因為人類違法放置捕獸鋏陷阱,想要捕獲山豬,而讓我們狗群或野狗,甚至山羌意外受害。這是淺山地區人與動物之間的實況。
我對自身生命的看法是不施行維生醫療,所謂不急救不插管,因此面對意外瀕臨死亡的黑狗,自然也是採取不送醫急救,希望在家中接受安寧和緩的死亡。過程中以我能做到的方式:香草按摩、唱歌、說話,陪伴我的狗。熟識的獸醫表示並無到宅安樂死的服務。如今山林裡的狗泰半過世,其他的狗與貓已經被豢養在家中或擔任店狗,牠們展開另外的生命旅途。本文的重點是想談述因為在山居生活中面對一隻愛狗的離去,牠教導我的就是「猶如月升般的死亡,猶如日升般的重生」,無論未來我生活在地球何處,以何種方式生活或臨終或面見死亡那一刻,但願亡者與生者心中抱持月升的光亮,平靜灑脫面對死亡;以日升的心燃起死亡帶來的重生力量。
做一位謙遜的人類,領受動物或世間萬物帶給我們的生命教育,期盼各位專業人士在各領域裡傳遞,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