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命蛋,人人都有最喜歡料理蛋的方式。
然而無論是適合攪入福州乾麵的嫩心水波蛋、放在爌肉飯上煎得赤赤又戳得膏膏的荷包蛋,馬來西亞早餐裡潰不成形的生熟蛋還是越南路邊嚼得到鴨嘴的鴨仔蛋,蛋的處置與吃法相當隨喜,是真正的多元成家。
香港老派茶餐廳販售一款快絕跡的「滾水蛋」飲品,顧名思義是滾水裡面打進一顆生蛋,加點糖攪一攪,這款飲品又稱「和尚跳海」,取其視覺效果──蛋黃像顆光頭,被燙熟的蛋白飄啊飄應該就是想不開的和尚身上的袈裟了,光是這個名字和這個畫面,應該足以讓徐克拍出一部兩小時半的電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命蛋
蛋的表現形式可以此等悲壯,也可以加州那般陽光普照,天天Sunny-Side-Up。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命蛋,人人都有最喜歡料理蛋的方式。然而無論是適合攪入福州乾麵的嫩心水波蛋、放在爌肉飯上煎得赤赤又戳得膏膏的荷包蛋,馬來西亞早餐裡潰不成形的生熟蛋還是越南路邊嚼得到鴨嘴的鴨仔蛋,蛋的處置與吃法相當隨喜,是真正的多元成家。
到底怎麼吃蛋一點也不重要,吃到肚子裡的就是你的。
〈試論怎麼樣的蛋最好吃〉,雖然這個題目不如每年抓頭髮激戰的南北粽或肉圓蒸炸孰好吃之爭,但總是有些本格派的食物教宗嗜好站出來指點其義,試圖糾正蛋料理之亂象,敲槌誓言萬本歸宗,高層次的蛋就是要這麼做──蒸蛋上出現氣泡──ㄉㄟ!做錯了請重來!
「你就是不用心所以做不出正統的蛋」,諸如此類。人生實難,難道就不能毫無章法地做蛋與吃蛋嗎?有人怯生生地舉手發問,瞬間被老師舉起藤條打手指。真的是好嚴格。
至於我,一般來說我很博愛,大部分的蛋料理我都喜歡,只是不喜歡玉子燒和我娘有夠愛煎的蔥花蛋﹝媽對不起﹞。但是我多半時候羞於啟齒自己到底喜歡什麼這件事──到底為什麼要分享自己的口腹之慾?於我來說,帶有一點自我指涉、「你看看我」的宣揚念頭讓人躊躇。

經常明確感受到自我意識的干擾,是在煎蛋時
泡公共澡堂的時候、公眾餵母奶的時候,我從來不被「裸」這件事困擾,一點沒有恥感,大抵是假設在那個情境下的裸是自然而然,不應該也不會有另一層心思。然而好吃與否的個人意見,如同各種私領域的分享,卻是充滿自我意識的主觀篩選結果,對我來說更為赤裸。
前陣子臉書上盛行「關於我你所不知道的point」這個相濡以沫的hashtag,我實在沒有勇氣分享,到底誰會關心自己那些瑣碎無用又不為人知的事呢?既然長久以來別人不知道,大概那些point確實有不需要被知道的堅實理由。
很多人在禪修打坐的時候,苦於練習放開那個「自我指涉」的念頭,不要對什麼事情產生想法,就算浮現了什麼想法也不要去追。有的人這樣練一練就……睡著了,估計也有人這樣練一練就悟了什麼道。嗯,無論如何,我經常明確感受到自我意識的干擾,是在煎蛋的時候。
我習慣與蛋料理周旋,看是要搭配什麼樣的心情與什麼樣的菜式,裙襬蛋包飯或溏心蛋什麼的,蛋殼打孔機、電子溫度計等十八般武器我也是一應俱全,一般來說大部分的蛋東西只要多多練習就能上手。
我最喜歡煎的一款蛋是把太陽蛋翻面,稍微炙一下即刻上桌的over-easy蛋,中文好像沒有正式名字,應該就叫雙面煎嫩蛋吧,蛋黃流動,蛋白沒有脆邊,非常易破。我有一個十公分直徑的平底小不沾鍋,專門應付這款煎蛋,我喜歡甩鍋翻面,不使用鍋鏟。這種煎法仰賴一點經驗值,需要熟悉翻面時的蛋熟度、甩鍋時的物理性拋物線,油不能太多。
煎蛋的例行廚房運動中,也有奇怪的隱形的關卡
我喜歡煎這種半空中翻個面的蛋,說起來很奇怪,可能是它經常被我煎破。因為常常煎破所以我更想「矯正」這個失誤,但是一但有了想要矯正的念頭,就更容易一個手抖壞事,周而復始,像個被虐狂。一定會有人說,那你就不要甩鍋翻面,拿個優良的鍋鏟翻身就好了啊,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像與自己嘔氣,總是要練一練。
經過了各種懊惱,我自知煎破的那個關鍵,是該果斷甩鍋翻面或必須多等一下的電光石火之間,心裡面出現浮現了一點雜音。如果是在修行打坐的話,當雜音出現你不禁翻了個白眼,戒尺應該很快就會「啪!」地落在肩上,但是煎蛋的時候你只有你自己。
義無反顧起來聽起來很熱血,心無旁鶩聽起來很容易,但是平常心真要執行起來,就算是簡單翻個面,只要有了浮想,經驗裡有過疙瘩,沒有任何跟自己過不去的念頭其實很艱難。即使在煎蛋這無聊的例行廚房運動中,也有這種奇怪的隱形的關卡。

以前我買過石板自己做披薩,也遇過類似的問題──放在披薩木鏟上的餅皮要在瞬間滑壘上灼燙的石板,需要練習「抽鏟」,這也是為什麼披薩師傅在獨當一面之前,都必須練習抽鏟練習千百萬遍,當你把一個動作的「手感」練起來,腦袋不需要介入,無關思索,身體會自然習慣那個物理狀態,就像按鈕發射砲彈一樣。
一開始我做過好幾次不到位的抽鏟,導致我的餅皮歪扭不平,或者餡料在抽鏟的瞬間全數飛斜到一半,導致一半餅皮有過剩的餡料,另一半餅皮空空如也。抽鏟的時候必須非常明快,毫無懸念,讓手感領導思考。
只要頃刻有半點「到底能不能成功」的目的性,或者滲透了一點害怕的因子,就會不利索,即使那遲疑不明顯,做出來的成品就是會不那麼到位。這原理有點像寫書法或畫水彩或水墨,前置作業需要很多的練習,但是完成度取決於決定性的、知道收手或下筆的瞬間。
我的編輯說,「即興也需要底子」,聽起來像是某種悖論,但無論是爵士或帥氣地甩鍋翻面煎蛋就是這麼回事。輕鬆這件事需要很多有計畫的演練,但是真正執行的時候又要學習放手,就是這麼煩。
不要批判、不要勵志、不要溫情
以往我偶爾覺得,如果我不要在人生的某些關卡想太多,反正就是執行到底,或許生活會變得更容易,也更能滿足除了我以外的他人對於圓滿的想望──然而我連這樣的想法都保持懷疑,莫怪我連甩鍋煎蛋都有坎。
練習百發百中的神箭手應該也常常有這樣的焦慮吧?在放開手指的那一剎那,有風吹起,心念一動,箭羽於是在命中紅心之前有了決定性的轉折。我弟弟觀賞運動賽事的時候宛如老僧入定,無論是什麼激烈的刺殺或滑壘,似乎渾身一根肌肉纖維都不會抖動,真正是享受過程不問結果,我們雖然同為手足,但顯然有關鍵性的原廠設定差異,我經常為了某個關鍵球而扼腕而喊叫,逼使他轉過頭來叫我安靜一點……我想他那種萬物於我如浮雲的觀賽心境,對於煎蛋不破這件事應該非常有益。
現在的我,拋甩煎蛋還是經常會破,我真的會被心底的聲音給煩死──不要批判、不要勵志、不要溫情──我越是這樣提醒自己,越是揚眉追逐。這樣的窮於應付,對書寫者來說,正是一種熟悉的、痛並快樂著的寫意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