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李政霖)
(攝影/李政霖)

水中鑽地鼠──鰍鮀與小鰾鮈(下)

口述:周銘泰/整理:李政霖

要保育的生命就是那幾隻,這是大家都有共識的,不管我們今天在議場上爭出牠應該叫什麼名字,牠還是在棲地上受著苦。

(攝影/李政霖)
陳氏鰍鮀需要純砂質環境。(攝影/李政霖)

老公仔

我還在當兵的時期,跟船上的學弟約了釣魚,我們跑到楠梓仙溪中上游的錫安山段做釣,釣到兩條小魚,嘴上有明顯的鬍鬚,當時不知是什麼玩意,一直到後來有研究了才明白那就是鰍鮀。

鰍鮀在民間的俗稱是「老公仔」或「八鬚鯉」,因為擁有像古代老人的白鬚,體型又較為嬌小所以加了「仔」字。牠們原是釣客眼中的「雜魚」,不過社會進步中,人們開始有自己的興趣,因為其外型可愛,受到水族業者的注意,命名為「條紋鑽地鼠」來販賣,日漸為各領域的玩家所知。

小鰾鮈有鬚,鰍鮀有更長的鬚,這老公仔的鬚是做什麼用的?如前面說到,牠們是底棲性的生物,大部分時候沉棲在溪底,微微向下的口搭配長長短短的鬚,即能幫助牠們探索沙泥上的細小動靜,找到食物。

(攝影/李政霖)
陳氏鰍鮀族群危及應列入保育。(攝影/李政霖)

沙遁

只是把相機用自拍棒插入水中盲拍後,拉起來播放,我看見成百成千的鰍鮀在一塊純砂質的潭區,牠們身上灰黑交雜的斑塊既美麗又形成完好的保護色,當相機慢慢靠近時,就像沙子一塊塊有了生命跑起來,千百隻鰍鮀慢速向前逸散,那畫面既可愛又壯觀。

那是2014年我最後看到大群鰍鮀的場景,當時我在烏溪橋的鳥嘴潭工程附近,親眼見識為什麼釣魚時能夠不經意就釣到鰍鮀。

然而,2021年我帶著畫家李政霖等人再到那昔日的熱點去探索,只見棲地樣貌已經面目全非,溪床人工構造物林立、底質和了許多泥、水量水質也都變了。下水探索老半天,到處都是南部引入的何氏棘魞幼魚,底棲魚大多為高身小鰾鮈,只在一處潭區看見零零星星的鰍鮀,一遇到人就神情厭惡地逃走,來不及逃的就原地遁入砂中,只露出一對眼睛在沙上轉呀轉。

初次遇見鰍鮀的政霖他們開心地津津樂道鰍鮀動作多可愛多可愛,但我卻覺得非常落寞。

(攝影/李政霖)
來不及跑的陳氏鰍鮀鑽入沙中。(攝影/李政霖)

小鰾鮈和鰍鮀,雖然因為斑紋和動作差異造成氣質明顯不同,但輪廓非常類似,幾乎只差在口鬚形態。同樣是喜好細粒,但鰍鮀對環境的要求卻比小鰾鮈多了一點點,這麼一點點差異,卻造就了牠們完全不同的命運。

台灣有兩種鰍鮀,而且都只分布在一兩條水系,分別是中部大肚溪和烏溪水系的陳氏鰍鮀,以及高屏溪的中間鰍鮀。

現在的溪流環境,要找鰍鮀並不容易,因為牠們喜歡的是近乎純沙質的溪床,不如小鰾鮈能適應沙泥兼具的底質,這代表水要有一定的流速,又不能太快,必需讓沙粒剛好能沉積下來,又能帶走泥土和過多的有機質,這種環境常常是在溪流剛出大山脈時突然散開,形成的「辨狀河系」區塊,偏偏台灣島上這樣的地區已經是人口稠密,有居住方便性與取水的需求,所以河川工程不斷。工程單位總是聲稱他們會把關好所謂的「生態基流量」,天知道他們的基流量是怎麼算出來的,我只看到溪水、沙粒都被一道道人工障礙攔住,溪床被整平,失去原本利於造就多樣棲地的條件,鰍鮀的砂質家園也開始被沖走、或堆積泥土造成汙染,生存環境大塊大塊地消失。

人為引入的何氏棘魞,在中部短短幾年內躍居霸主地位,海量幼魚成為沙上卵粒、魚苗的殺手,無疑給窮途末路的鰍鮀一記落井下石。

在烏溪的其中一個極不起眼,卻碩果僅存的辨狀流,還有一些好拍的鰍鮀族群,那裏是包含一級保育類巴氏銀鮈、以及麥穗魚、史尼氏小魚巴等等許多原生魚種,和我們愛魚人的失樂園,裡面也還蘊藏一些陳氏鰍鮀的族群。

國王的中間鰍鮀

有學者認為,何氏棘魞(捲仔)的入侵與中部鰍鮀的消亡不一定相關,因為高屏溪中上游即是中間鰍鮀與何氏棘魞共同的自然產地,兩者卻能達到一個平衡。

我認為兩地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捲仔和鰍鮀對水域環境的偏好本來就不同,高屏溪的捲仔相對於鰍鮀,主要分布在更上游流段,兩者的空間重疊是有但卻不大,自然比較影響不到;而中部的捲仔是人為引入的,目前的族群在陳氏鰍鮀的棲地也非常繁盛,所以非常有可能造成威脅的。

2022年春,我對李政霖說:「走,來去高雄拍中間鰍鮀,我知道一個保證班的地點。」

他龜龜毛毛地問「水清嗎?魚還在嗎?」

「保證有啦。」

結果我們到了現場,原本鎖定的地點正好在小林村舊址的上游及下游,一到水邊發現四處都有河川工程車來來去去,然後上游進行著南橫貫通,水每隔幾米就是滾滾泥流,能見度根本不支援拍攝,勉強下水探探,生機相當貧乏,連小鰾鮈都不多,更別提鰍鮀了。

大老遠一趟高雄行,結果跑了好幾處棲地,都疑似因為基流量不足或上游水土保持不好而受到泥的汙染,找不到純沙質環境,水也因流量低而有優養化的情形。那一趟雖拍了許多其他的溪流動物也是玩得開心,但從頭到尾連一條中間鰍鮀都找不到,想想那些溪流生物也都是在即將乾涸的水體裡苟延殘喘。

我相信鰍鮀牠們應該還在某處避難,但是沿途所見的各種基流量不足、工程破壞的問題,跟中部如出一轍,甚至更加嚴重數倍,鰍鮀的未來真的令人憂慮。

(攝影/李政霖)
小林村溪床。(攝影/李政霖)

保育會議上的生物分類課

兩種鰍鮀都受到人為棲地破壞的影響甚鉅,2021年起,我便在許多友人支持下提案一批建議增列保育的淡水魚,其中自然是需要包含陳氏鰍鮀與中間鰍鮀。

現場學者對於我重視的洄游性魚類增列保育,意見不一,但所幸對於兩種鰍鮀倒是口徑蠻一致地認同需要列入保育,至少列為三級保育類。不過,討論保育的專家會議場上卻開起了生物分類學研討,因為當時我所列舉的名錄上,中間鰍鮀是以當下國際上最新分類標準改稱為「科勒氏鰍鮀」,是海南島亦有的物種,特有性降級。而會議中有老師認為該新研究分類基礎「不可靠」,不但說了該研究主持者的軼事,還費心準備了隨身碟要來「上課」,可惜會議時間不夠讓他發揮。

我個人是覺得,要保育的生命就是那幾隻,這是大家都有共識的,不管我們今天在議場上爭出牠應該叫什麼名字,牠還是在棲地上受著苦。我們討論的是保育工作,該怎麼立法怎麼做對這群動物最好,才是我關心的。

「會不會牠們只是保護色太好,或躲在沙裡不容易被發現,其實某處還有OK的族群存在?」一天潛完烏溪辮狀流失樂園,畫家看著相機裡的可愛鰍鮀照片這樣問我。

我也很希望是這樣,但我還是沒辦法樂觀。

人們把辮狀流整平、把水圍住,下游失去足夠的流量,泥土沉積,沙也都被攔在壩上,補不下來,沒有喜愛的沙粒,鰍鮀保護色再好,又怎麼使出牠們的沙遁之術?

(攝影/李政霖)
陳氏鰍鮀。(攝影/李政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