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骨綴雞肉,都鑲附著黃玉般水潤剔透的雞凍。一定要連骨,冰涼口感下舌齒剝離雞肉,舌喉溫潤化散開的雞凍酒香,唇齒吮咬鮮滑結實的雞肉。
飲食文化,是飲食牽動文化,文化推進飲食,摻和、影響飲食。我所在的國度,是一多元紛雜的民族融合島國,是西海岸唐山船、戰艦,挾黑水溝淤沙挺進,廈門福州閩粵—腔調口水料理含混;是一九四九江海翻湧,川滇湘魯,原鄉移植,海島甜水滋潤,米麥魚肉,巷口街尾紅燒陽春清鮮濁芡,餵養起島人的脾胃。
談吃,再激辯難容,都算和氣
什麼是本土的討論,落在「吃」的題目上,敏感的痛有解,肚腹的癢有得搔,意志裡的饕獸有所遁逃。談吃,再激辯難容,都算和氣。我們累了餓了,坐下一吃不就沒事!
飲食與文化不可分,飲食還與人心不可分。「被誰抓住了胃,也就被誰抓住了心」這類俚俗話,我小時候常聽。這種話跟我的學生講,大概沒人聽過了,過時論調還是有它箇中道理。天下口味之多,能精準逮住一個所愛之人,養他胃口,餵他肚皮,只要這人還當日常飲食是一個正事,只要味覺喜好還有自己的驕傲堅持,能得此人的胃/味,應當也得她好幾分的心吧?
因寫作課之故,與學生讀散文作家瞿欣怡幾篇飲食文章,「醃篤鮮」、「奶奶的雞湯」都寫她在奶奶辭世後,苦苦追索奶奶生前拿手菜的味道。小時的她不認菜式譜系,認的是奶奶上南門市場逐攤蒐集貨料的身影,認的是奶奶才能調製出的氣味感覺。
飲食最動人,就在於感覺,麻煩也在這感覺。感覺不能觸嗅,非要重現,只能一樣一樣有形的物事中尋索,要打開感官,又觸又嗅,舊地重訪,記憶重返。既做現實場景中的偵探,又做心智場域中的差使。心心念念一個味道,往往都是有迫切的必須,有不能忘懷的念頭。
雞肉與紹興相濡以沫,冷藏三天
這樣的念頭,也在我的生命裡親見過。是奶奶過世後,姊姊說她要做「奶奶的醉雞」。奶奶的醉雞是如何?是連骨綴雞肉,都鑲附著黃玉般水潤剔透的雞凍。一定要連骨,冰涼口感下舌齒剝離雞肉,舌喉溫潤化散開的雞凍酒香,唇齒吮咬鮮滑結實的雞肉。
姊姊向唯一承傳奶奶手藝的大伯母,長途電話中細細詢問,台北新竹兩地牽繫一個味道,又親訪寫筆記,步驟、時間一一詳錄。那個過年,姊姊挺著大肚子,懷著尚未出世的小紅豆,廚房裡大開大闔,說要重現奶奶的醉雞。
姊姊想要重現的味道,我們既盼望,又不敢太指望。她想追回的味道,我們的舌頭都嚐過,可她要索回的「感覺」,是自她內心,由失去摯愛的想念,轉化為不再現不能罷休的執念。廚房的電鍋噗嚕嚕,把醃著鹽的全雞悶蒸一次又一次,我們聽見。蒸透的雞放涼後,「咚恰咚恰」切大塊,奶奶不做幼細片切。孕婦的奮力思念,我們也聽得。
雞肉與紹興相濡以沫,冷藏三天。三天裡,冰箱那一層是一個百寶格,保鮮、冰鎮—我們曾是襁褓中嬰兒,媽媽深怕手一粗揉斷我們幼嫩筋骨。奶奶洗我們初來世上的身子,一節一節皮膚、一格一格關節。如同往後許多年日,她的手指撓過我們長滿水痘的背,恰恰止癢,不留疤痕。
依靠拚命地嗅觸嘗舐,才追索得回的感覺
我們小心翼翼開啟冰箱,小心翼翼看醉雞一眼,似有晶透如黃玉的凍生成,隔了層保鮮膜緊密覆蓋。視野之內,不動聲色;視野之外,心照不宣。
三天後,姊姊端出醉雞,桌上有菜有魚,有肉有飯。那盤醉雞,保鮮膜一掀開,是有剔透黃玉,是有紹興酒氣。我們動筷子,雞肉往嘴裡送;放下筷子,手齒並用撕咬咀嚼,吸吮汁凍。
那是奶奶的味道,是奶奶的醉雞。姊姊的執念追回一個感覺,一個不能嗅觸嘗舐,卻只能依靠拚命地嗅觸嘗舐,才追索得回的感覺。那是記憶裡的滋味,即使勢必眼睜睜失去所愛之人的身軀,也要活生生吃回來,獨屬於他/她的滋味。我曾親見過那顆真切而強烈,牽絆、推演著一塊土地裡,百來年文化的—飲食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