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豆寶)
(繪圖/豆寶)

黑白桃城

總覺得桃城是個對半的城市,像太極圖,陰陽兩對立,以往的灰黑,轉瞬便淨白。

工作完畢後,我與同事繞經蘭潭。車窗玻璃上殘留烈陽的餘溫,晚霞像黃金絲綢,輕柔地落在如鏡的潭面。它似有股魔力,叫人想更靠近一些,便滑下車窗,想讓風吹拂髮梢。

空氣沒有甜香,撲鼻而來竟是畜舍排泄物的酸臭,我立刻將車窗搖上,但那濃厚氣味仍在鼻腔裡遊蕩許久。倒映在臉上的粼粼波光,是浮出水面的記憶,晃動而閃亮。

剛搬進蘭潭邊宿舍的某日,我與一同南下讀書的友人D,借了台腳踏車,騎上環潭公路。許是位在大學旁,不少情竇初開的學生們,沿著路燈光圈的邊緣,凝視曖昧不清的面容。幾對黑影跨過鐵鍊,並肩坐在暗草的斜坡上,而大笨鳥睜著亮黃的眼珠,發出嗚嗚聲,緩步而過,潭的另一側放眼望去,是整片桃城燈火。

我和D聊起,最早對嘉義的印象,是曾在長輩書桌裡發現一疊泛黃的相片。那沒有色彩的蘭潭,只有白湖灰草的景緻。相片背後有著娟秀的字跡,寫著「蘭潭一遊」。與這張照片放在一塊的,是另張彩色人像。一名女子穿著藕色毛衣,中分長捲髮,柳眉大眼,鼻子圓潤,不同的字跡,流暢地寫下:「只緣感君一回頭,使我思君暮與朝。」1980年2月,如此瓊瑤式的肉麻。

夜鷹接連長聲鳴叫,恭迎夜后的來到,見她優雅地揮動暗紫色披肩,絨布上的幾顆星星便隨之晃動。公路兩旁樹梢左右搖晃,幾段路程沒有路燈,只能憑藉月光的指引前行。

姑婆芋的葉片反射幢幢車燈,忽然照見亡者之墓。我立刻撇過雙眼,重重踩下踏板,心底連聲抱歉,祈求祂們原諒我們無心的冒犯。

我們在一樹叢旁休息,垂落的葉片與蔓生的草叢構成大畫框,夾著一景閃著月光的潭面。友人D擅長破壞氣氛,說起蘭潭傳聞有隻會抓交替的妖怪。我笑說,不就跟我們老家的鬼故事一樣嗎。

桃城,有鯉魚精,桃園,有水鬼。

家鄉遍佈埤塘,小學時總會聽人謠傳,哪兒的水鬼會抓人,長得又是什麼模樣。若剛看完聶小倩動畫,就說水鬼舌頭像青蛙,一捲把人拖進池裡。過一段時間流行殭屍片,水鬼又變成白臉長指甲,蹦蹦跳跳,尖牙利齒,一口將人咬進池裡。越怪異,得冠軍。但實際上落水意外總在海邊發生,未曾聽聞誰被埤塘吃掉。

在潭邊住了一陣子後,時常在路過涼亭,瞥見救護車閃著紅光。往池邊草看去,一張白布凹凸如山脈。在這讀書的我們首次聽聞有人跳潭,驚呼。第二次,哎呀。第三次,又來。最後,潭邊的生死消息,已然成為家常便飯。

升大二那年,正尋覓有緣的貓咪時,曾訪過彌陀路上的動物收容中心。

那中心位在資源回收場裡,區域大約十坪大,僅有簡陋的鐵皮能遮細雨。連排鐵籠裡塞滿流浪狗貓,欄杆上爬滿鏽斑。籠內空間不過半張雙人床,卻塞上4到5隻的動物。或大或小,或站或趴,年少的還有雙清澈雙眼,見人會伸出粉色舌頭。見過世面的,就反折前肢,眼眸混濁,彷彿餘生已無所謂。

地板似乎因清掃而濕漉漉的,運動鞋的步伐裡總黏著水聲。

邁向底端,較大的鐵籠擠著二十多隻的小貓。花色斑斕的毛皮蓋著塵灰,點點小蟲爬進爬出。貓沙盆裡充斥未成型的糞便。有些小貓眼睛黏滿分泌物,都張不開了,聽見人聲,仍奮力地發出綿密的叫喊。

籠子旁有個焚化爐,雖沒有冒煙,灰黑的洞口,彷彿隨時能將生靈吞入。前方大冰櫃的門上掛著一張佛像,佛頭後方閃著金光,經文從收音機裡反覆播送,但生死的戲碼總無法倒帶重來。

離開收容中心時,身後犬吠仍聲聲傳來,僅僅隔著一條路,對街便是幢佛家的靜思房舍,莊嚴的大門,湧進輛輛黑色房車,車標反著日落的金光。

總覺得桃城是個對半的城市,像太極圖,陰陽兩對立,以往的灰黑,轉瞬便淨白。

當時宿舍裡,有間被封閉房間,傳聞早年棒球隊在裡頭打死了人,學校封印房間,生人勿近,然而冤魂不散,繼續鬧事。有人在睡夢裡,聽見未知的訪客開關門。有人聽見天花板傳來球棒拖地的摳摳聲響。有人打開床頭櫃,發現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漫天謠言將鬥毆變成分屍命案,鬼話總讓人嘖嘖稱奇,卻又難以忘懷。

(攝影/古碧玲)

我沒在宿舍見過鬼,倒是見過有人某天穿上襪子時,感覺指尖有股騷動,才發現衣櫃裡有顆被遺忘的漢堡,萬蛆使勁鑽爬。

還有次半夜在房間裡打電動時,耳邊忽然飄來細語。摘下耳機,卻是一片寂靜。正要轉回遊戲,背後忽然聽見叫喊聲:「誰!誰進來!」我看向房門,與靠門邊的室友A對視,我們都沒發現任何詭異身影。睡在身後上鋪的室友B,翻身後繼續夢囈,真差點拿枕頭砸上去。

KANO電影上映後廣獲好評,將棒球隊的招牌洗淨原來的樣貌。

熱潮襲上火車站前的噴水池,把那隻七彩尾巴的管樂小雞給沖了下去。新一代接任噴水池高位的,是洋溢熱血的棒球投手,終年單腳站立,丟擲看不見的球,像是音樂盒的芭蕾舞娃娃,無止盡地原地旋轉。小雞最後去哪了呢?或許得問問更前一代,站在噴水池上的偉人銅像吧。

能站上噴水池的,總得負責見證對立分明的衝突現場。

在桃城五年,每到選舉前夜,雙方陣營便會在此地交會,噴水池連至火車站作為中線,以拒馬阻隔兩界。搖旗吶喊,高聲咒罵,和平返家,夜鷹高鳴。

夜鷹(攝影/何瑞暘)
夜鷹。(攝影/何瑞暘)

車站見證數代更迭,桃城以此為中心漸漸擴張,俯瞰如八卦,萬象因應而生,孕育出許多的知識分子,卻又徒然喪命於白色槍口。或許,這使得桃城公園裡,總帶著熱帶的憂鬱。園中展著幾幅畫作,是畫家眼中的古城,像雨林般處處生機,卻又暗藏凶險。

桃城的藝文與死亡有著莫名的連結,一如表演藝術中心,蓮花昂首,引人駐足,對面大型看板是生死界線,後頭藏著一塊熱鬧非凡的夜總會。而能把死亡與美麗綁在一起,調成這等和諧的樣貌,也只有桃城了。

據說桃城人的舌尖亦有獨特的美學,那無需訓練,是文化薰陶出的品味。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火雞肉飯,一路享用各路美味,便能探盡古城的精華。

出城後的遊子,常常被冠上家鄉地名的火雞肉飯餐廳給吸引進去。

原想一解鄉愁,不料端上桌,灑在飯上的,竟然是撕成絲線的雞肉,花了兩倍的錢,心裡涼去半截。捧筷入口,肉質乾澀,醬汁無味。望著火雞圖案,越嚼越氣,就像義大利人之於披薩,玷污火雞肉飯犯下大忌,也重傷桃城人的心。

香醇滷汁揉入米飯之中,油光閃亮卻又清爽不膩,層層疊上火雞肉片,滑嫩不柴,這都是基本口味。

而說起除去腥味,那宰殺火雞時,放血是個至要關鍵。

屠宰場裡,火雞將從籠子裡抓出,頭下腳上,放進金屬桶裡,翅膀無法開展,身體便無法動彈。桶下有小洞,火雞的脖子便由此拉出。牠們只能睜著骨碌碌的黑眼,徒然望著塑膠雨鞋慢慢靠近。

拉起脖子,冷刃割喉,一地的溫熱鮮紅。

凌遲尚未結束,刀刃沿著腳跟的跗關節,俐落地從狹縫劃開,雙腳連掙扎的權利也被奪去。不過一分鐘,便在血泊中,消了聲息。

火雞是一種醜美匯聚一身的生物。圓滾的身型,精壯的雙腿,緩步走來,像是將軍的沉穩步伐,咕嚕咕嚕嚕的叫。額前掛著一條暗紅色的皮瘤,垂落在嘴喙旁,像是反派巫師的長鼻,雙眼有神,像蘭陵王,掛著醜陋的面具,潛藏迷人的臉龐。黑種的羽翼閃著青銅光澤,白種的毛色則是白皙無暇。牠們奮力拍動雙翅,隨時都能一戰高下,可惜到人類手上,終究脆弱地不堪一擊,或許所有動物都是如此。

我與同事一同到山上用晚餐,站在露天花園遠眺夕陽,潭面依舊蓋上熟悉的金色柔紗,而我即使換上乾淨的衣服,仍能嗅到工作完畢後,渾身充斥複雜的味道,那是混合動物軀體、排泄物與血液的腥臭。

新與舊、生與死、美味與殘忍,桃城容納一切衝突,對立分明,卻又調和。像是拿著底片,透在光下所顯現的詭譎色彩,但沖洗出來後卻又是張張的亮麗繽紛。令人惴惴不安的往事,終在城隍尊神那找到安心之處,求了個平安符,多年來伴陪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