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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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學

貨下船、秤重、報價,從大籃子倒入小籃子,用鐵耙平均分裝,然後沖沖冷水降溫,防止魚發臭。倒了幾籃魚,我直起腰抹抹汗,把魚鱗抹在了臉上。

[1]

「哈囉,能請你幫個忙嗎?最近有個課程活動,需要十個科四十條的魚,讓學員練習分類。」朋友傳來這則訊息。

我瞪著電腦螢幕,吃了一大口花生醬,下了道戰帖。

「給你加碼,四十個科四十條魚,怎麼樣?」

[2]

黑長褲黑雨鞋,黑髮黑錶黑提袋,黑色背心露出曬黑的胳膊,我漫步在往下雜魚棚的堤岸,望著天邊撲翼的燕鷗。

身後響了聲不快的機車喇叭,我趕緊讓出道來,騎車的大叔卻橫在我面前,粗短身材,宿醉的鼻子,眼角有海風的蝕刻。

「來啦,我共你載啦!」他拍了拍喘著氣的機車。

「愛去佗啊?」我跨上後座,頂著風他耳邊大喊。

「去磅魚仔啊,哭爸喔,閣咧用行的,緊去買機車啦!」

好吧,大概被他誤認為遲到的漁工了。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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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到了下雜魚棚,先與眼鏡和耳機打了聲招呼──這是在此工作的兩人,一個戴著方框眼鏡,一個總是掛著耳機,來的次數多了,漸漸熟絡起來。

我把提袋扔到一邊,向眼鏡討了個裝魚的籃子,戴上手套,開始在面前一堆堆的雜魚中挑揀。

Trichiuridae、Scombridae、Sillaginidae、Carangidae、Sparidae,這些都是餐桌上常見的魚類,來到此處的大多是體型過小或賣相不好的;Scorpaenidae、Pinguipedidae、Gempylidae、Acropomatidae、Pentacerotidae、Ophidiidae,也都是數量不少的魚貨,本地的魚市場不難見到他們的身影。Uranoscopidae顢頇凸眼、Macroramphosidae噘唇繃鰓、Triacanthodidae橫生怪刺、Callionymidae翅翼招搖。還有那些Cynoglossidae、Soleidae、Bothidae、Samaridae,各個歪嘴斜眼,扁平如落葉。

十九,我暗暗記數。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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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若是有看著白帶魚幫我揀出來,」眼鏡指著一個專放帶魚的籃子對我說,「兩指半、三指以上的。」

「好啊。」

「硬尾仔、錦鰻嘛會使揀揀咧,硬尾仔囥遮,錦鰻囥彼爿。」他指了指另外幾個籃子,「有看著順紲揀就好,多謝啦。」他又說。

硬尾仔可以全魚做餌食,白帶魚絞成較高價的飼料。「這錦鰻愛做罐頭,紅燒鰻彼款,會當賣較貴。」眼鏡這樣解答了我的問題。

我從雜魚堆中搝出幾條鰻魚,正要拋進鰻魚交纏的區域,在一旁喝飲料的眼鏡遠遠攔住了我。

「彼不是!彼是白鰻!」

「啊?無仝喔?按怎看啊?」

「你看久就知矣。」眼鏡嘿嘿冷笑。

我拿起一條錦鰻、一條白鰻,仔細端詳。錦鰻頭尖一些,背黑一些,身體修長一些,看上去比較伶俐;白鰻鈍頭大眼,相較之下粗短了些,添了一份癡呆,要分辨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事。

我又從雜魚堆中揪出幾尾鰻魚,白鰻、白鰻、錦鰻、白鰻,一眼看穿,就是這麼簡單。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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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耳機不知道去哪了,眼鏡叫我去幫忙搬魚。魚貨下船、秤重、報價,從大籃子倒入小籃子,用鐵耙平均分裝,然後沖沖冷水降溫,防止魚發臭。倒了幾籃魚,我直起腰抹抹汗,把魚鱗抹在了臉上。

「多謝啦,今仔日人較少魚較濟,有這規工的放綾仔的,嘛有今仔日拖網的。」眼鏡這麼說,然後拱拱下巴,指向剛剛倒下的魚。「這較深的,奇怪的物件較濟,你揣看覓咧。」

Alepocephalidae、Trachichthyidae、Synodontidae、Chlorophthalmidae、Myctophidae、Etmopteridae,這個深度的物種的確很不一樣,蒼白如鬼的Notacanthidae、漆黑如夜的Stomiidae,Chimaeridae綠瑩瑩魅眼一對、Chaunacidae紅通通巨口一方。還有數量不少的Triglidae、Hoplichthyidae、Macrouridae、Bembridae,個體不小,鮮度不差,但無奈就是不受市場青睞,我特別多挑了幾隻準備回家煮湯。

三十三。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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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耳機不知道何時又出現了,在手機音樂播放清單裡忙碌著。

「你打三劑了嗎?」他忽然抬頭問我。

「我兩劑而以,三劑……時間還沒到。」其實我只是懶得打。

「喔喔,來漁港還是打一下比較好,尤其這裡很多外籍漁工。」他指向另一頭的眼鏡,後者正在和一名漁工聊天,我看看那名漁工,棕色皮膚、微捲的頭髮、五官深邃,用不太利索的中文和眼鏡聊著船長終於給他的工資。

在漁港不難見到這些外籍漁工,即便他們經常頭上紮巾,口鼻蒙布,只露出一對眼睛,但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副不熟悉的樣貌,屬於一個不是臺灣人的人。他們散落在漁港各個角落:在船艙裡聽破了嗓的收音機、在甲板上脫到只剩一條內褲洗泡泡澡、在堤岸上頂著帆布篷子修補勾破的網具、騎著鐵鏽斑斑的腳踏車一邊隨著口中你我不熟悉的曲調搖搖晃晃。至於他們來自何方?「東南亞吧」,我大概也只能聳聳肩這樣回答。

「這個放哪裡?」想得出神,身旁有個人打斷了我,是一名年輕的漁工,單手扣著一籃魚,嘴裡的中文有混濁的口音,有點恭敬的拘謹。

我不清楚啊!我不在這裡工作啊!我怎麼都不像是你可以問的人吧!我暗暗吶喊,有點慌張,但還是看了看籃子裡的魚,從中挑出一條錦鰻,請他把剩下的魚倒入雜魚堆。

為什麼問我?也許五官就是答案。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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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零零星星再撿了一會,Myxinidae、Aploactinidae、Cepolidae、Ophichthidae、Muraenesocidae、Hemiscylliidae,長短胖瘦,型態各異。帶電的Torpedinidae、長腳的Ogcocephalidae、紮辮的Ateleopodidae、生涎的Squatina。眼鏡給了我幾條Peristediidae和Monocentridae,這倆傢伙渾身硬鎧進不得絞碎機。

「這魴仔你敢愛?」眼鏡拽著幾條Rajidae問我。

「這無法度做飼料喔?」

「魴仔有毒,閣有刺,𪜶無愛收。」他又指了指我手中的Scyliorhinidae,「彼鯊魚亦無愛收,伊會共機器用歹去,你若無愛就擲到彼爿溝仔內底。」

眼鏡拎起一尾Muraenidae,遞到我眼前。

「錢鰻,你愛無?你研究做了會當煮湯,足好食的。你是愛做研究乎,對無?」

「啊……這愛予學生上課的啦,大學的課。」

「哦,好啊好啊,讀冊好啊。」他這麼說著,把錢鰻丟進我的籃子。

四十八,我點數、整理、打包,向眼鏡和耳機揮手道了再見。

(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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