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微小的程度上,我的呼氣也貢獻給了降雨。每個人都是。有人說水具有記憶的能力,那麼我們呼吸時所想的事情或回顧的記憶,是否也會隨之飄升上天,再落回人間呢?
如果是春天的雨,我是喜歡的。
猶記得中學時,免不了讀書到夜深。那時城市的住宅區已沉寂下來,父母和鄰居也都熄燈,只有書桌的暖黃燈泡相伴,外面的世界是與我無涉的廣大夢境。像這樣的時候,只有雨的聲音會忽然闖入房間,滴滴答答,零零落落,從遠遠近近的屋簷浪板傳來,將我與書桌與燈光輕輕捧起,有如漂流宇宙的太空船。在我居住的城市,此種聲音從冬天到春天一直延續著,是讓人安心夜讀的靜謐時刻。
生於春天 剛來世界應是多雨天吧
春天的新綠也讓我對雨有著愉快的聯想。春天的雨勢通常不大,有機會好整以暇地觀看雨水和葉子的互動。雨滴快速擊打各種葉片時,讓形狀大小顏色質地各異的葉子以各自不同的幅度與頻率上下振動。當雨水在葉子上匯集而快要落下時,先是難分難捨地將葉片稍微下拉,然後雙方猛然分道揚鑣,水滴掉落,葉片向上高高彈起。你知道葉子的這些物理特色是演化的產物,但對於這些物理特色的欣賞,則是演化的副產物。除了看得見的運動與色彩,在看不見之處,你也知道這些水將滲入土壤,由植物吸收,灌注於新生的嫩芽,隨後葉片充飽,很快就會展開成一樹豐滿。那種生命力不可能和雨沒有關係。雨是天賜的禮物。
青春期的我甚至這樣設想:既然自己生於春天,那麼剛來到這世界的最初一段時間,應該有許多雨天吧。所以這就是我對世界該有的樣貌的既成印象。或許這是為什麼春雨總讓我感到愉快,並年復一年地期待春天。

雨天從穴居時代起就限制著人類活動
直到上大學後,聽說有來自中南部的同學受不了這裡下不完的雨,才終於正視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雨的美好,然後略感心虛。說起來,在我的一廂情願之外,雨帶給人的印象還是以陰鬱居多。畢竟下雨就是晴朗的反義詞。雨天從穴居時代起就限制著人類活動。雨讓動物與昆蟲藏避隱身。雨讓戶外的運動賽事延期。雨是書本與畫紙的天敵。梅雨季總是讓人厭煩(或許只有賣除濕機的人除外)。連綿的雨讓布料皮件與心情都發霉。出門總會下雨的人讓人不想與他一同旅行。電影喜歡用玻璃窗上淌流的雨水代表主角內心的淚。幾乎所有帶雨的情歌都是哀愁之歌。雨是黏稠的,讓人沉吟回顧,想起以為遺忘的過往,像是用手觸摸晾不乾的衣服時,那種輕快不起來的粘膩阻力。
在考慮出國留學時,聽到有人表示「絕對不選冬天下雪的地方」。此時的我對於人與各種氣候的天生契合度已較具同理心。後來選擇了傳說中的雨都倫敦附近,只是巧合,不過反正我並不在乎下雨。而實際體驗過後,倒覺得那裡的氣候條件仍是比家鄉乾爽,下雨的日數似也沒想像中那麼多。查證英國過去三十年間的氣象資料,發現倫敦無論下雨日數或年雨量都低於全英國的平均值。後來聽當地人說,他們甚至覺得下雨的日數比過去要少了,或許是氣候變遷之故。也的確,在那裡遇過幾次熱浪,夏天時青綠的大草坪變成整片枯黃,這可是大大違背雨都傳說的景象。

在挪威 雨傘顯得多麼溫吞而阻絕自然
初到英國時,和雨有關的第一印象,來自於人。那裡的人似乎不愛撐傘——這帶來了兩個觀念上的衝擊,一是英國的紳士淑女不是應該撐起滿街的黑色雨傘嗎?二是我自己青春期時曾盛行「淋到酸雨會禿頭」的說法,無論是否真值得採信,遇雨便乖乖撐傘早已是內化的行為,因此看到他們滿不在乎地淋雨,還是稍有文化衝擊。但觀察一陣之後,不得不同意現代英國人確實有著小雨不撐傘的好理由。一來雨勢不大時,衣服不會濕透,二來空氣濕度不高,室內甚至因開著暖氣而更為乾燥,稍微沾濕的衣服進了室內,不久便乾得像紙一樣了。當然,遇到下大雨的日子,人們還是會撐傘的。在倫敦營業近兩百年的傳統傘店也仍存活著。
但說到不撐傘,去挪威時發現那裡的人防水等級更高,即使下著大雨也不撐傘。我懷疑他們沒有傘這種東西,而是乾脆地穿著防水外套應付天氣。曾看過挪威的媽媽在雨中推著沒有遮蓋的嬰兒車,車中小兒正愉快地仰頭伸手玩弄雨水。過去讓我自我陶醉的春雨聯想,對這裡的孩子來說,和季節已經沒有關係了。雨是生命的常態,不管愉快或悲傷,都是可以泰然面對的日常之物吧。在此,雨傘顯得多麼溫吞而阻絕自然,還是收起來罷。
在極微小的程度上,我的呼氣也貢獻給了降雨
十多年後從英國搬回台灣時是四月,最初幾天正好每天下著大雨,而且是足以讓人形容為「聖經洪水」的那種雨勢,半夜聽著雨水沖激建築,噪音雜沓,令人難以入眠。之後不久梅雨季來臨,大雨中混著雷電,雷擊之聲彷如炸彈開花,讓人心驚膽顫,不敢撐傘出門,害怕自己成為電流迴路的一環。這與我離開台灣前認識的梅雨比起來,總覺性格迥異。從英國運回來的書很快變成波浪狀,我也不得不買了除濕機。幸好書本只要壓得緊實,可以漸漸恢復平坦。不過我想,雖說紙變平了,紙中的含水量應該仍是較高的,像是春天的草葉,舒展成屬於紙頁的理想形狀。
降雨是水文循環的一部分,其來源除了河川湖海等地表水體的蒸散,應也包含了生物呼吸時釋放到空氣中的水。在極微小的程度上,我的呼氣也貢獻給了降雨。每個人都是。有人說水具有記憶的能力,那麼我們呼吸時所想的事情或回顧的記憶,是否也會隨之飄升上天,再落回人間呢?這麼說來,雨之所以易於讓人低迴過往,也就不那麼難以想像了。
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願。畢竟已經黏黏稠稠地拉扯出許多記憶,因為是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