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煉過程中破掉,但冷卻收縮後卻完全癒合的花器。 照片中,可以隱隱約約看到花器癒合的外型,有淺淺的十字痕跡,那是燒破裂開,最後又合起來的痕跡。(攝影/汪彥君)
燒煉過程中破掉,但冷卻收縮後卻完全癒合的花器。 照片中,可以隱隱約約看到花器癒合的外型,有淺淺的十字痕跡,那是燒破裂開,最後又合起來的痕跡。(攝影/汪彥君)

石頭就是老師的老師——側記柴燒陶藝家

有時一個意外,會把作品燒壞,有時候是很多個意外。譬如土的乾濕度,沒有拿捏好,一燒就會垮下來;作品在窯體裡燒煉時間很長,窯裡的高低溫起伏很大,會讓坯體產生劇烈變化;所以要有足夠的經驗,知道土是什麼?土就是結構。

分享會的一開始,眾人同看著一面正播放柴燒現場的短短側拍影片。影片裡,是一個壯漢,全身包裹頭巾、面罩、圍裙、厚手套,直至下半身,都可見厚鞋底的隔熱防護措施;壯漢雙手抓握一把特殊的長柄金屬鏟,一次一小鏟一小鏟地「投炭」;同時跟一旁的助手,搭配出一種助長燃燒的節奏。

助手敏捷迅速地鏟起適量的碳塊,再放上壯漢伸來的鏟子裡,壯漢則站在不斷竄出火焰的窯口處,依靠上半身的旋扭之勁,把炭一次次、穩定投進正在貪婪吞噬,延展火舌的窯內。

柴燒的溫度可以高達一千兩百多度,張膺康老師說。

與會的眾人目光焦點,頓時從螢幕中的火光中抽離,把注意力放到今日分享柴燒花器的張老師身上。老師一身樸俗簡單的黑色休閒運動風,乍看以為是都市型的時尚大叔,會騎著單車往返潮流街區,甚至出入晚會餐敘的低調成功人士。

然而,過往從事經商,喜愛喝茶的張老師,直到三十多歲,想做一把自己的茶壺,才意外連結到柴燒的藝術;且使自身的生命重心徹底轉向,投入柴燒創作。

土是什麼?土是結構。

老師說,柴燒的好玩之處,就在於,有些人燒出來的就是暗暗的,有些人燒出來的就很亮,為什麼會有這樣明顯差別呢?因為窯性不同。

窯性如何不同?看作品就知道。從作品中,除了可以看出灰(落灰)、煙(風的路徑)、黑跟不黑(陽面、陰面)等細節,更可以推測作品在進窯後的位置,大概是在上、中、下、前排或後排(距離柴火的遠近),而擺放的位置,又是依據作品的特性,去調配。

說到窯,一般人所知最為熟悉方便的,是瓦斯窯或電窯,但不論是瓦斯窯或電窯,都無法跟柴燒的落灰變化媲美、相比,空間大小上,也會受限許多,影響作品大小可以展現的變化程度。相對來說,柴燒的窯必須要控制的變因,也多過瓦斯窯或電窯,更加考驗創作者的經驗與判斷。

臺灣最初接觸柴燒的人數相對少,也沒有人會教;接觸過柴燒後放棄的人多,除卻技術不夠,作品的淘汰率也高,最後,老師的柴燒經驗也依靠大量的摸索;老師笑說,自己喜歡嘗試各種岩礦土的試驗,柴燒就是整天都在玩土、玩火。

土的結構很重要,因為成品是用高溫的火去煉,而且窯壓很大,如果不熟土性,不知道土合不合,在燒煉的過程就有可能承受不住高溫高壓,一燒就垮下來。

有時一個意外,會把作品燒壞,有時候是很多個意外。譬如土的乾濕度,沒有拿捏好,一燒就會垮下來;作品在窯體裡燒煉時間很長,窯裡的高低溫起伏很大,會讓坯體產生劇烈變化;所以要有足夠的經驗,知道土是什麼?土就是結構。

張膺康老師作品。(攝影/汪彥君)

所以我們要住在山裡面。

一路以來,偏向凡事都習慣自己來的信念,老師好不容易找到了山裡的一塊地,夠大;除了堅持窯要自己蓋,最後,連房子都自己蓋。眾人聽了都很驚訝。

買地後,就是把那塊地當作一件作品在玩,老師說,一般柴燒的窯,沒有人做那麼大,主要是沒有設計那麼大的入口;但因為知道自己會有大型作品的可能,所以窯一定要自己蓋。

以為只是在討論窯性從何而來,沒想到為了全面延伸創作者的個性,老師居然從買地、整地、蓋房、蓋窯,都自己親力親為。

這時,有人開玩笑說,老師難怪你那麼瘦。

老師微微一笑,解釋自己確實吃得比較素,自己種菜,近年還開始種一小片的佛手茶園;這些都只是一開始為了要有足夠的空間,安置柴燒所需的一切,最後甚至還到山上找地、買地,連怪手都買,才能幫忙挖石頭、搬石頭。

「所以我們要住在山裡面。」老師說。

眾人對於老師居然因此學會開怪手,現場一片驚呼連連。

張膺康老師作品。(攝影/汪彥君)

另一半都是老天給的。

入窯就像布局。老師說,尤其是透過火,帶灰在作品上,就像畫畫一樣。眼前,眾人一邊欣賞布置在四周的花器,老師同時就著現場的作品解釋;器皿上的色調,都是火在幫忙弄出來的。

做柴燒要知道,什麼溫度會形成什麼變化,老師說,入窯的時候,尤其是要知道,這個作品旁邊有很多作品,會擋著,或靠著它擺的位置,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影響成燒出來的花色、灰色或金色,或不同的火痕。

落灰要落幾層灰,灰就是碳素,老師說,有些效果是炭從坯體裡竄出來,有些效果則是橫向落灰;柴燒有意思的是,最後結果沒有辦法完全預期,只能就作品擺放的位置,預設適合的處理方式,大概會形成怎樣的結果。

現場就有一個花器作品,在燒煉過程中,坯體一度出現破口,裂開一個十字大縫,燒到最高溫時,可以看見它呈金色的裂口,像太陽;最後在落灰的階段,因為灰很厚,使得冷卻過程中,竟然收縮至完全密合,完全看不出曾經破開過。

有些不可控制的變因,例如窯汗,彷彿隨意滴落的一道釉色,卻不是人工,而是無法預期的天工。因此,老師說,結果通常能跟預期的,達到一半左右,另一半都是老天給的,所以每次燒窯、出窯都要拜拜。

張膺康老師作品。(攝影/汪彥君)

只有自己能要求自己。

不僅如此,燒窯是要整窯的作品一起進去,一起出來,沒辦法中間喊停,也不會浪費任何空間,一定是全部想好、擺好,才會開始。

一燒就是連續十幾天,老師說,都要在那裡熬,要顧火,但不是一定,很多變因會影響;譬如四季、氣候、氣壓,有時候只燒六、七天,也是有可能。

為了顧窯,老師已經很習慣一個人去面對許多生活瑣事,絕不是一般人想像的浪漫藝術家形象;而是扎扎實實的自律生活。只有自己能要求自己,老師說,山上只有你一個人啊,你至少要幫自己準備四到七天的木柴和食物,才能開始燒作品,專心顧窯。

尤其木柴,剛收來的木柴都是很亂的,老師說,會把你的場地弄得面目全非,你必須要自己整理好,把它們都鋸成一樣的長度,規劃它們放在最短的距離,距離你拿柴最方便的地方;木柴的種類大多是荔枝、龍眼、相思木;至於食物的部分,則盡量從簡,沒有空多想的時候,就是泡麵。畢竟很難有時間考慮太多,顧窯的時候,老師說,全心只專注在一個目標上,就是完成作品。

還是有人覺得,怎麼可以維持那麼多天都不睡覺,老師聽了,只笑笑說一句,對啊,隨即沉默;彷彿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解釋;那份不可思議的執著與堅持。

張膺康老師作品。(攝影/汪彥君)

投炭是最辛苦的。

眾人的目光在沉默中,又回到重複循環撥放的投炭畫面,這時,有人提問,投炭是第一天嗎?老師說,投炭是燒窯的最後一個動作。

那是最辛苦的部分,因為烈火就在你前面,老師說,你要去面對它;當燒窯、顧窯已經熬了很多天,還要完成最大的考驗,就是投炭。

投炭會製造落灰,落灰就像用火上色。

在投炭前,窯會塞滿木柴,讓它們在裡面悶燒。那時候會有很濃的煙,黑到不行。接著,在要投炭的地方,把磚抽出來,火就跟著噴出來,從外面看進去,裡面的磚都燒得通紅,老師說,那個紅到你會怕,溫度非常高,但你還是要把木炭鏟進去,還要能看到窯體最裡面、最後面的作品的變化,肌理的變化。

這就是為什麼有些人喜歡柴燒作品,因為那是用非常高溫燒結而成,最後,燒出來的物件,會釋放遠紅外線,遠紅外線會怎麼樣呢?老師微笑說,當你把水分子放進去,水分子會變得很細緻。

這也是饕客對喝茶的講究,如果用柴燒的壺或杯子泡茶、裝茶,茶湯會因此改變入口或品飲的細緻程度,液體的能量會有變化,也會有不同的保溫效果。

光是人用柴燒杯子喝水,能喝出被變化後更顯細緻的水,所帶來的不同體感;如果今天是用柴燒花器插花,花材能透過柴燒器皿,吸收更細緻的水分子,以此支撐插花、延續其生命狀態的可能性,或許也值得實驗。

張膺康老師作品。(攝影/汪彥君)

石頭就是我的老師。

有人注意到,現場的花器器型很多都是不規則的,一般,對於花器的想像,會是圓弧的外型,或瓶型,總之,都是有弧度的。但老師有許多引人注目的器型設計,卻是以一種彷彿巨大石塊般,擁有多切面、多稜角的表現,眾人連連稱是,都說,真的很像石頭啊。

且當一枝花,或幾枝花葉,隨手插進這些花器後,遠看,就真的很像從石頭裡長出來的花草,意外優雅又具有生命力。

老師說,在著手創作不規則的作品前,要先想定外型,同時動腦又動手,有時,到了睡前都還在想,如果想到了,又會立刻爬起身趕快把形狀畫下來,就這樣一直放在心裡去想,這些過程都讓老師覺得很享受,尤其動手接觸土的時候。但大型作品確實不易,尤其在盤泥條的過程,要一面盤一面拉,整個結構要抓住。

雖然如此,老師說,因為住在山上有很多大石頭;每天醒來都在面對石頭,變得很喜歡觀察石頭,欣賞石頭。「石頭就是我的老師,」老師如此說道。

分享會結束的最後,現場準備了老師的茶園摘採的佛手製成的紅茶;沉靜、溫暖,一如老師的陶藝作品所擁有的氣質;眾人一邊喝茶,一邊自由交流,也各自跟老師分享許多在看展時,收穫滿滿的溫度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