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各自一生的涵養、思維,一起沖泡一杯茶,喝茶的滋味在於,我們眼見茶色、喉嚨感受茶韻,我們也能深深觀察、著迷於每個人奇趣的性格,聽聞各自崎嶇的經歷,然後意識到,我們都是彼此的茶器,互相浸泡彼此、回沖故事……
串流時代後,電視退離家裡客廳,家人各自在房裡,進入自己的世界裡。
拜年節所賜,串門到舅舅家,親戚相熟少了客套,茶水配水果,坐姿歪斜,巨大螢幕播映緯來日本台「爆笑隨堂考」節目。其中情境劇單元,數十位搞笑藝人分成三隊出演,嘗試正確登門拜訪禮儀:進門鞋怎麼脫、卸完鞋怎麼置放,等待主人時要坐在哪個位置,送伴手禮時如何取出禮品,甚至經過榻榻米不能踩踏邊緣邊線的細節,其中令我印象深刻是喝茶場景,掀蓋後杯蓋要固定在茶杯底盤上,否則蓋緣在桌上跳舞旋轉,對主人十分失禮。主持群縮在左上角小圓框一邊窺看、一邊吐槽藝人們的離譜失誤。卻有一位老牌藝人梅澤先生,從進門至應對,贈禮到輕輕將茶杯蓋安放,所有步驟皆優雅、精準而無差錯。一家人看著節目,忍不住挺坐而起。
沒想到,時間會這樣緩停下來
想起去學陶拜師那天,翻越台中大肚山,開上一條彎彎曲曲狹窄山路,四處張望,險些錯過隱密小屋。推開歪曲木門把,昏黃燈有蚊蟲盤繞,四處是上釉透著微光的茶具盆壺。小屋用木與竹搭建而起,不華麗卻充滿藝術韻味,上樓,在陶塑佛陀面前,一隻黑貓逡巡而過。
桌上放了三個形貌不同的茶器。「喝什麼茶?」第一次見到真正隱於世的人,黃孫中老師也是南投同鄉,辭去魚池國中教職後,埋首玩土,恣意創作。拿起茶則乘裝沸水、淹過茶葉馬上上蓋,幾秒後將茶湯倒掉。重複幾次,茶入公道杯、分入三種茶器裡靜置,香氣淡淡散在房室裡。我盯著老師動作,正襟危坐,無敢有聲響。

「先聞、再喝喝看。」不懂茶也不懂器。僅憑型態隨意命名,眼前有高壺、矮壺、與附蓋茶杯,分入小碗再用湯杓舀入茶杯。捧起燙手的杯緣,茶香遞進鼻腔裡。沒想到,時間會這樣緩停下來。附蓋杯茶味十分清淡,沒留住感覺,就往喉底落下。第二種壺器盛的茶,舌尖到舌根,先是苦澀、接著輕鬆起來,茶水滑過咽喉,慢慢甘甜瀰滿口中。第三杯入口便好喝,但厚重感快速襲來,直到尾勁都濃而不化。老師繼續添茶。
「不同吧?選你覺得好喝,喜歡的就是了,觸碰陶土時也一樣,沒有一定的規矩,走自己的風格,記得是在與自己對話。」每個人會捏出不同的樣子嗎? 當時老師說準備好了,就過來吧。

回南投路上,我一直想,茶是一樣的,明明應該是一樣的。
喝高山霧氣,品丘陵靜澀
南投是茶鄉,因地形高低座落,幾十分鐘就能從發熱乾裂的盆地上升到雲霧繚繞的山陵,自然形成八大茶產區,茶的風味、滋味、韻味皆不同。離我們家驅車十多分鐘,即可到濁水溪北岸,松柏長青的茶田。名間茶雖然海拔較低,但紅土肥沃、氣溫穩定,造就茶產量豐厚,且交通方便,四季春、青心烏龍、金萱、翠玉,無論是品味茶或是通路飲料茶,充滿香氣的貨車一趟趟運輸全台,名間小鄉鎮產茶地位無可撼動。家裡過年時,除了前往松柏嶺的受天宮祈求、也會順道買些茶葉回家。

家裡附近中興新村大操場,每年也會舉辦世界茶業博覽會,屋棚下,千百張茶席展開,懂茶識茶人隨緣入座,喝高山霧氣,品丘陵靜澀。若不自己做茶,若不識幾個茶農、實在愧為出生與採收於此大地。雖然身為茶的門外漢,卻也有幾次產地喝茶經驗。
因為中興新村青年育成村的緣分,認識了幾位充滿想法的二代年輕茶農,他們以不同形式開創自己的茶道。以國是其中一位。那一天,跟幾位育成村的夥伴去探訪名間的鳳凰單叢茶園,走過尖銳帶刺鳳梨田,鞋底都是紅土沙粒。他的茶樹明明也是從火色田地長出來,卻比一旁鄰居盛茂綿延的茶田稀疏不少。
接手父親的老茶園,堅持有機耕作,是英國念完碩士歸國後,長出的深厚信念。喝著以國不施藥的茶,戶外長凳上,幾人挨一塊,隨意沖泡的午後也很清爽。一些外國人不聽信名氣,只親自用腳走訪台灣各個茶園,憑自己舌尖感受台灣茶香,也喝過以國的茶,後來在台中舉辦了品茶會,我雖沒有與會,側面聽聞,以國的茶轉旋在每個人的嘴邊、喉頭,大家吐露著茶香愉快交流,那裡喝茶沒有太多禮術、講究,但卻仍有以茶為中心的良好氣氛。

另外一組雙人搭擋魚丸與Amy,與我同年。在名間的炭寮村,兩位奇女子在舊家院落裡,設計屋體架構、搬運玻璃建材,不假他人,捲起秀子自己起厝,掛上「炭呷人」的招牌開始營業。貸款買了小箱型車,藉由網路行銷,將深度茶觀光帶進名間鄉內。去年生日,受邀請進入他們的茶園,戴起斗笠、誤入鴨群,在茶海裡追逐。晚上用當地材料,煮茶火鍋慶生,在透天家屋棉被還沒蓋暖,半夜起來,悄悄爬上後山,看火龍果枝條,偷偷在夜裡開花。白天一告別,他們又忙碌前往金典百貨第六市場賣冷泡茶,用一種新穎的方式,推廣茶文化。

那是一種,泡燒交織的轉韻
茶,讓人相聚。而每個人都各自成器。
用各自一生的涵養、思維,一起沖泡一杯茶,喝茶的滋味在於,我們眼見茶色、喉嚨感受茶韻,我們也能深深觀察、著迷於每個人奇趣的性格,聽聞各自崎嶇的經歷,然後意識到,我們都是彼此的茶器,互相浸泡彼此、回沖故事,不管是博覽會、茶會、還是田間大院裡隨意圍坐,經歷過一個茶席的時間,裝載一杯杯不同層次的對方。

偶爾一個下午,兩台拉胚機轉著轉著,時光就成形了。屋樑上蜘蛛結網、老師褐斑色小犬依偎身旁,夕陽打穿竹林,照射在教室向光的長桌上,倒置的土器靜靜晾曬,一切皆安固下來。我準備好讓自己練習、試錯、讓想法隨意流動,固定上山學陶八個多月,漸漸從基礎的拉胚、練土,慢慢能開始製作複雜不少的小茶壺,透過不同的上釉姿態,去詮釋自己的情緒與風格。

明明一開始是用水與土泥,透過揉捏形塑模樣;卻要用熱烈的大火燒結,讓陶壺保存茶的獨特滋味。再用水浸潤、再用火加熱,等待茶壺發出如雨水打在屋簷的聲響,不同的釉形成不同的紋理,不同的器物開口影響著茶的底蘊,當輕輕捧起茶杯放入口中,那是一種,泡燒交織的轉韻。
我對於茶了解的太少太少,但喜歡在鬆散的午後,掀開蓋住的心思,與你對坐,喝一杯他捏的茶,聊聊重要以及不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