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廚房實驗

烹飪的可愛就可愛在即興發揮,永遠會有天外飛來的靈感在腦中添補一劑配方。杏桃果醬挖一瓢至綠咖哩中,黑巧克力掐一塊到紅酒燉牛肉裡,無糖優酪乳倒一杯在打勻的蛋液上,調和復調和,煎一張軟香的歐姆蛋。這樣倒行逆施的事情,總是令我非常快樂。快樂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研究所末期,搬到新家,真正開始過起獨居的生活。日復一日,我在小小的廚房兀自進行關於烹飪的實驗。

與這世界彼此連結的日子,一週僅有一次,那是週末下樓至附近的超級市場採買食材之際。我抱回許多蔬果牛豬雞蛋米麥,自己靜靜烹煮,靜靜吃完。偶爾會有客人接受宴請,可是多數時候,我只是一人坐在餐桌旁,對著剛出爐的菜色,自己檢討自己的作品。其實很像寫作。寫作與烹飪的差異在於,前者是必須在心平氣和以後發生的勞動,後者卻可發生在心平氣和以前。烹飪是令人安寧的事宜。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能夠烹飪的人。在新的生活裡,誤打誤撞開啟新的技藝,我也對此感到萬分驚訝。一間廚房是一間實驗室,我在這裡一再練習某些比例與步驟,度過早上六點的早餐,午後三點的午餐,晚上九點的晚餐。我常常想起高中的化學課,那時我們似乎不曾進過實驗室一次。我們只是在課本與課本之間,習得所謂的沉澱表、八隅體規則、理想氣體方程式,因為對於高中生及其考試而言,它們的理論比起操作更為重要了。即使是化學物質的製備方式,我們也是道聽塗說一般,在教室裡懵懵懂懂背誦起來的。

站在新家的廚房裡,當年那些化學課,那既嚴既溫的高齡的化學老師,總是在鍋爐的煙霧中緩緩浮現。在如此曖昧的幻象裡,諸般難以觸及的實驗器具也會逐件羅列出來,錐形瓶,酒精燈,燃燒匙,坩堝鉗,三梁天秤,薊頭漏斗,蒸發皿,很有家政的意思了。涉世未深的高中歲月,我是真心考慮過成為一名化學家的。

烹飪的時候我總是想著:這道料理還能加些什麼進去呢?加了什麼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呢?我很少翻閱食譜,偶爾詢問廚師朋友幾則訣竅,上網看看教學影片,在腦子裡大致記上一記,也就著手開伙了。烹飪的可愛就可愛在即興發揮,永遠會有天外飛來的靈感在腦中添補一劑配方。杏桃果醬挖一瓢至綠咖哩中,黑巧克力掐一塊到紅酒燉牛肉裡,無糖優酪乳倒一杯在打勻的蛋液上,調和復調和,煎一張軟香的歐姆蛋。這樣倒行逆施的事情,總是令我非常快樂。快樂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即使關閉排油煙機,也不會有誰聽見哭泣的聲響。於是我也會發現,真正能夠保護我的並不是廚房,而是孤獨為我樹立的結界。

從前從前,我經常聽的一首歌是〈咖哩飯之女〉(カレーライスの女),因為濱崎步在她主持的電視節目裡,與這首歌的原唱者一起合唱了。她們憂傷地唱道:「站在廚房,做著你最喜歡的料理,我好久沒做的料理,儘管只有這些,卻也是我如今的財產呢,是我來到東京以後的財產呢。」這是一首關於失戀女子的烹飪回憶的歌。我很喜歡它的寓意,聽起來低落而溫暖。為了某人,學會某菜,即使遭到拋棄,那女子還有熬煮咖哩的手藝可以作為慰藉。

烹飪終歸是一個人的熱鬧,只消一點煙火,便足以助人燃起心底對於生活的盼望。儘管所謂的生活,也不過是吃過一餐又一餐,吃藥也似,撐持著身體的健康。收音機在流理台旁播放著,氣象預報表示:明天是晴天,後天是雨天,再來是陰天。生活的真相只是無常,再怎樣綢繆也是無常。而在廚房,在這近於實驗室的場所,烹飪的人永遠能在把握與操控中,體驗短暫的平安。(本文轉載自《金魚夜夢》)

(圖/九歌出版社提供)
(圖/九歌出版社提供)

書名:《金魚夜夢》

作者:林薇晨

出版:九歌

出版日期:2023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