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光。(攝影/古碧玲)
斑光。(攝影/古碧玲)

日花

一隻麝香貓。我從未在野外見過這種毛皮美麗的動物,他們纖細、機敏,是夜晚的潛伏者,一身的黃黑相間只屬於月光下的高草叢,在夜風的吹撫下蘯出一線波浪。

[1]

斑光,指的是從樹葉間穿透出來的斑駁陽光。但我更愛它在臺語中的稱呼,ji̍t-hue,日花,樹葉篩落那一地的日光,如細碎的小黃花瓣,四處綻放。我喜歡走在日花之中,看那些花瓣在我的指尖短暫的停留再滑落。

在特有生物保育中心實習的那一個月,每天清早就起床,跨上家中的老機車,從埔里騎到集集。初晨的山路,太陽未出,天濛濛灰。老機車騎不快,也快不得,若油門催得兇了,便發出唧唧的噪音,吵鬧地抗議。從省道彎進縣道,時間掐的準了,便能在此見到當天的第一道陽光。

陽光被樹葉篩落,在路面打出疏密的日花,我騎車衝進花叢,揚起漫天黃花飛舞,在眼鏡與眼睛間彈跳。

[2]

到了標本室,先從龐大的冷凍櫃中翻找,在那數以萬計的屍體中,挑出今日的工作對象,一隻麝香貓。我從未在野外見過這種毛皮美麗的動物,他們纖細、機敏,是夜晚的潛伏者,一身的黃黑相間只屬於月光下的高草叢,在夜風的吹撫下蘯出一線波浪。

但面前的動物已死,麝香貓小頭長脖子、細腿大屁股,屈就於裝屍體的夾鏈袋而盤成球形,尖嘴含著尾端,看上去有點滑稽。

捧起麝香貓,為已死的他舒展軀體,活動四肢,一方面破碎皮與肉之間的冰霰、一方面檢查骨折的斷點,同時算是一段無聲的招呼,知會曾經的生者。秤重、測量形值,把麝香貓放回托盤上,指尖忍不住撫過他的背脊,那柔軟滑順的毛皮,突然我猛一注視,看見一絲異樣。

被指間撫過的毛皮,泛出金屬般的綠光。

麝香貓被指間撫過的毛皮,泛出金屬般的綠光。(攝影/林敬峰)
麝香貓被指間撫過的毛皮,泛出金屬般的綠光。(攝影/林敬峰)

[3]

日花是破碎、不連續的,在時間或空間中皆是如此。

森林表層躺著一片綠苔,每日的早晨,一枚日花穿過樹冠、葛藤、巢蕨、竹枝、灌叢、高草,終於滴在綠苔上。風一來,這日花就被搖晃的不知哪個誰給劫走,待到風止了,陽光卻已悄悄轉移。

綠苔並不奢求更多,他被一枚光點醒,開始舒展他的走莖,準備觸碰更多的未知。

[4]

快速回想那些動物的顏色。

綠瓢蠟蟬、臺灣厲椿象、橄欖綠波尺蛾。

三葉錦魚、鴨嘴寒鯛、鯕鰍。

綠繡眼、五色鳥、翠翼鳩。

不是,都不是,在仔細想想,那樣一閃而過的綠色。

大迴木蟲的硬鞘、大琉璃食蟲虻的膜翅、黑角魚的胸鰭、印度絲鰺的背脊、琵嘴鴨的頭、八色鳥的翅。

在這凌亂的綠色名單裡,哺乳動物缺席了,有如造物者在上色時少了藍色的彩料,因此只能在紅黃黑白間輪轉,創造出一眾灰灰土土的生物。

我再次用手掃過麝香貓的毛皮,在那黑色毛髮的尖端,在特定的角度下的確躍出艷麗的綠色,一抹從未想過會在哺乳動物身上看到的綠色。我嘗試過水洗、搓肥皂、浸泡有機溶劑,那綠光還是在手指的觸碰下幽幽的閃過,是穩穩妥妥的結構色。真要說起來,他閃爍的樣子更像紫嘯鶇的胸膛,但更加的低調內斂,是不慎洩漏的秘密。

[5]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與綠色的麝香貓周旋,這綠色從何來、有何用、現於何時、生於何處——即便知道這一切對我而言好像也毫無意義。我四處問人、翻閱書籍、比對各種哺乳類的毛髮結構、在網路上各種語言的資料中浮沉,翻攪那些我不懂的現象與理論,一無所獲。我如瞎眼的生物,在陌生的林地裡,做無謂的追尋。

我坐在桌前,瞪著雜亂的電腦視窗,回想見到綠光的那天下午,我興致勃勃把麝香貓捧到室外,在陽光下撥弄他的毛髮,看那道綠色似乎更加俐落的閃現。

於是我開始幻想,灌叢下的世界日花紛飛,黑影、黃光、茂密的綠植,一隻麝香貓蜷縮在白晝的睡夢中。日花輕輕降在麝香貓身上,隨著呼吸起伏,一瓣日花從他的背脊滑落,掠過毛皮,掀起一絲耀目的綠色,將我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