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棲地水下的飯島氏銀鮈。(攝影/李政霖)
幽暗棲地水下的飯島氏銀鮈。(攝影/李政霖)

他們說的南風仔──飯島氏銀鮈

口述/周銘泰 整理•攝影/李政霖

或許是因為飯島氏銀鮈的主群,會逐特定水溫而居,冬季天冷水冷,在山下的中游區段生活,到了夏季,水溫升高,活動範圍才擴張到上游山區,到台三線以上的游段,而這些山麓區正是許多遷居台灣中部的客家人分布的位置,對客家人來說,夏日南風起,也見山內的銀鮈多起來,因此稱之為「南風仔」。

一級保育類飯島氏銀鮈 (攝影/李政霖)
一級保育類飯島氏銀鮈 (攝影/李政霖)

2021年,我有幸獲頒林務局的「保育有功人士」獎項,當時和我同台領獎的吳金樹先生,是「山貓森林」這個公眾購地保育計畫的發起人,因緣際會下,他邀請我去苗栗公館的一個基地看看聊聊,我想他們有頻繁實地踏查的經驗可諮詢,他們也想更了解「管區」內的一級保育魚類──飯島氏銀鮈,於是我和政霖就展開了苗栗探訪之旅。

我們上午就到了基地,原本想說交流一下就來去在地朋友提供的熱點趴溪拍魚,沒想到吳老師熱情如火,先是帶我們去踏查了他們帶活動與調查的好幾條樣線,還四處訪查在地居民一些神秘野生動物的目擊消息,然後在基地聊著他的歷程、計畫與新點子,聊了好久好久,我手都伸好要脫褲換潛水衣了又縮回來,結果一直聊到四點才碰到水,吳老師的熱忱真的非常驚人,難怪能成就那麼了不起的保育工作!

說實在,這些交流是十分寶貴的,開啟了我們另一扇窗。

那個很多啊

我們跟著「山貓社」踏查的中途,大家停留在一座福德廟稍事休息上廁所,幾位社員圍著觀察廟旁小水池裏面的拉都西氏蛙,突然一個客家腔國語聲音從後面傳來:「你們在看什麼啊?」應答之後,驚覺這位大叔居然是村長。

「你們要找南風仔嗎?那個我不懂啦,不過我堂弟厲害,他在我家,我帶你們去問他。」村長也很熱情,把我們一行人全部請到他家去泡茶。

「你知道南風仔嗎?」吳老師搶先問著突然被請出來講話的村長堂弟。

跟村長弟講了半天,發現有點雞同鴨講,他認知的「南風仔」似乎跟我們在文獻上看到的有某種差異,於是我再描述了一下外觀特徵來請教他。

「你說那個髒髒醜醜眼睛大大的那個喔?那個很多啊,又難吃,我們不小心釣到都拿來當飼料餵鴨。」我嘴裡的茶差點笑噴出來。

村長弟說的是飯島氏銀鮈沒錯,至於他說「很多」也完全沒錯,一般人容易以為一級保育一定是岌岌可危、很弱勢的珍寶之類的,但在後龍溪流域,牠還真的活得滿好的。飯島氏銀鮈被列為一級保育類的理由,並非因為牠的族群已經瀕危或有什麼嚴重威脅,而是牠的分布,只在苗栗後龍溪流域,僅此一條溪,如果後龍溪水系「出事」,這個物種就完蛋了。

「什麼啊,那是一級保育類喔?乖乖…。」村長弟的反應又讓我爆笑。

「你們這裡很多寶貝吶,還有石虎喔!」吳老師逮到機會就立馬置入理念。

「石虎怎麼樣,有錢嗎?」村長和村長弟都提同樣的問題。

「你拍到一張石虎我就給你五百,不,給你兩千元!」

「兩千而已,好少我才不要。」

飯島氏銀鮈位於較上游的棲地。(攝影/李政霖)
飯島氏銀鮈位於較上游的棲地。(攝影/李政霖)

家門口的寶魚秘境

這一趟苗栗行,與吳老師的山貓社互動太熱絡,最後竟沒時間再去朋友報的潛點,不過,卻意外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秘密基地。

這個秘境就是村長家。村長家的一小片山坡,正在籌備做個露營區,山坡之下就是後龍溪上游的溪床,該溪段有人為的老固床工,較平緩幾乎不流動,兩側被密林包圍,所以溪底有機質相當豐富,環境也美。

一下切到溪邊,我一眼就看到幾條魚行動的方式跟石賓溪哥不太一樣,定睛看看應該就是我們的目標──飯島氏銀鮈。「待會下水以後盡量不要有動作,用漂的就好,避免揚塵。」我提醒著畫家,換好裝備正想下水,突然聽見「潑喇」一聲,村長的狗跟著我們下切到溪邊,興沖沖地就跳下水,魚群四散,一池春水整個濁掉,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們只好先在上游一點看看,等待底泥沉澱。等待的時間也沒浪費,拍了一些小型緩流水域才有的台灣石鮒,並且觀察到這裡的小鰾居密度不低,而且有著分布於中南部的高身小鰾鮈和北部的短吻小鰾居混棲的情況,也是個值得研究的樣區。

飯島的主棲地終於「塵埃落定」,我們緩緩移動到該處,希望狗不要再來攪局。等待張望了許久,一小群身體半透明的大眼游魚緩緩經過,那便是這趟的目標──飯島氏銀鮈了。

飯島氏銀鮈經常在有機質堆積的位置定點啄著溪底探找食物,故口型類似石賓,都是朝向前下方,但他們身型瘦得多、眼睛較大,游動的速度緩慢,不如石賓那麼有力量的感覺。銀鮈屬的花色可以說是沒什麼特色,也談不上漂亮,就是渾身一堆雜斑,軀幹中間有一道ㄑ字形黑紋排列成拉鍊狀,依物種不同,黑斑與「拉鍊」的清晰度有差異,而飯島氏銀鮈在三種中,是黑斑密度與「拉鍊」清晰度都位居中等的一個物種。

村長家這裡的飯島氏銀鮈,族群並不算多,僅一兩群,十尾左右,但活動模式固定,就是成小群沿水流縱向來回巡遊,然後到有機質堆積的邊坡附近啄食,這一溪段在水下能見度普遍較差的後龍溪流域來說,算是飯島氏銀鮈在山區的典型棲地中,非常難得方便拍攝的地點,而且,一個小小的固床工溪段,數一數也有超過十種魚類,是一個水域生態教育的絕佳探索場域啊。

幽暗棲地水下的飯島氏銀鮈。(攝影/李政霖)
幽暗棲地水下的飯島氏銀鮈。(攝影/李政霖)

熱情的客家人

太陽無情地下山,我們不捨卻滿懷感謝地上岸,向村長報告我們的收穫,村長看來很開心,竟把我們留下來吃晚餐,真是一反人說客家「排外」的刻板印象。當晚還有幾位村長友人也加入了飯局,有協助村長規劃露營區設備的朋友,也有當地的「糖果大亨」。村長說他家在這片山有不小的土地,用手遙指「就那上游這一面到那片山都是我們家的。」問了我們「保育人士」對他的土地利用和露營區有沒有什麼意見,他願意協助一起保育生態。我說,「你們這裡魚種類很多,又很安全,很適合作生態教育的場所。」

村長又問,「前幾天有鄉民代表問我要不要重作護岸,你覺得呢?」

我和畫家連忙異口同聲說不要,那裏讓飯島氏銀鮈好好地活動就很好了。

「啊,那我趕快來去跟他講。」

村長可能不知道我們聽著他的應答,口裡嚼著佳餚,心裡的澎湃感動。

在野生動物叫聲此起彼落的苗栗山區夜晚,從「保護傘物種」一路聊到「買黃金備戰」,話題愈走愈奇妙,我們體力其實都已耗盡,但精神卻興奮不已。

南風魚貴為一級保育,但其實很親民,沒那麼神秘,就像苗栗山裡的客家人,一點也不封閉,而且很熱情,對自然也很友善。

清澈溪水中的飯島氏銀鮈與長鰭鱲。(攝影/李政霖)
清澈溪水中的飯島氏銀鮈與長鰭鱲。(攝影/李政霖)

祖墳和南風魚

在另一次旅途中,我們探訪了村長家的下游,這趟我們偕同了老家在苗栗的朋友,自然叢書主編李先生,一起下水拍魚。

那是後龍溪支流沙河溪已經出了山區的溪段,兩旁地景以草生地為主,較為空曠,溪幅也寬達15米左右,潭區砂泥底較濁,瀨區流區算是清澈見底。才一下水,除了最優勢的「尖嘴溪哥」長鰭鱲以外,大量的飯島氏銀鮈就在眼前「川流不息」,一群又一群,有大有小,在礫區、沙底都有牠們的影蹤,看起來很活潑、優游自在的樣子,一般人如果第一次看到,或許想像不到這是一級保育類吧。

朗朗晴空下,又是天時地利的水況,我們三人都拍得非常盡興,起身後,主編突然說:「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公墓?我們家的祖墳好像在那裏耶,難怪剛剛就一直覺的路很眼熟,第一次是由外人帶我回來這裡感覺真奇妙。」

回程中,政霖覺得這次拍攝的生態環境,跟先前村長家的大異其趣,問起飯島氏銀鮈的生態,跟「南風仔」這個俗稱是否有關。

我原本的解釋是,或許是因為飯島氏銀鮈的主群,會逐特定水溫而居,冬季天冷水冷,在山下的中游區段生活,到了夏季,水溫升高,活動範圍才擴張到上游山區,到台三線以上的游段,而這些山麓區正是許多遷居台灣中部的客家人分布的位置,對客家人來說,夏日南風起,也見山內的銀鮈多起來,因此稱之為「南風仔」。

不過,我認為千萬不要因此就覺得牠們一定有什麼固定的「繁殖季」、隨南風做「生殖遷徙」,魚類的生活型態不見得是那麼死板的,這很可能只是族群隨著季節環境變化有一點分布變動,被先民觀察到一部份而已。

南風仔的身分

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後來與苗栗河川生態保育協會理事長賴文鑫大哥討論,也訪談了更多位客家鄉親發現,有些地區客家人所說的「南風仔」,指的並不是銀鮈,而是小鰾鮈(主要是短吻小鰾鮈),因為如村長弟所言,飯島氏銀鮈並不好吃,而我們的訪談者明確指出他們捕撈南風仔的方式是用一種竹簍,這和我在三峽河看過人家抓短吻小鰾鮈的方式是一樣的。事實上,我們到現在問了幾位,沒有遇到一個客家鄉親提出飯島氏銀鮈的客家名稱,反而講到「南風仔」時,對小鰾鮈的描述或照片有明確回應,這和文獻上所寫有出入,至於詳情如何,就更待進一步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