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陰影的地方都是曬蒜的好地方。(攝影/包子逸)
沒有陰影的地方都是曬蒜的好地方。(攝影/包子逸)

向蒜味致敬

曬蒜曬得徹底,圖的是砧板遊戲上的痛快,沒有太多糾纏的黑煙與霉點,不構成任何抱歉的理由。

菜市場裡的蒜頭販如果有底氣,對這點再清楚也不過,是以他們經常以胸口碎大石的氣勢,一邊叫賣一邊豪情四海地扯開大蒜外層的薄膜,現場蒜膜滿天飛,宛如羽毛枕大戰,意指吾家的蒜不加掩飾,赤裸而堅強,不怕你看──彷彿坦露的是心。

台灣四月不是最殘酷的月份,而是曬大蒜的月份;端午前走訪南方,經常遇見路邊坦然日光浴的大蒜風景。

曬大蒜首重勤勞,切忌抱佛腳型不思長進地曬,最好上班族任命打卡那樣虔誠地曬之又曬,祈求日頭「曝予焦」,曬到極度枯槁Superdry,輕量化如戰糧,足以抵抗種籽或真菌蠢蠢欲動想發芽的心。

蒜頭缺乏種族情結,放諸四海皆食

比起黃金燦爛宛如銀樓展示場的曬烏金,或者輕巧翻曬五六回即收工回家的民間菜乾與海味,台灣大蒜曝曬工事相較之下更有「大事件」的氣氛──民眾大可不吃烏魚子,大可望著菜脯淡然曰:「謝謝先不用」,然而蒜頭非比尋常,它缺乏種族情結,放諸四海皆食,在台灣無論是閩客、外省、南洋或西洋新移民的菜餚俱深情擁抱,提香、入味無所不能。

南方乾蒜有一半供應陽光太多不用錢的南方客,另一半供應的是氣候可憐、潮濕沒藥醫的北部人。無論南北都愛蒜至深,曬蒜絕非等閒之事,蒜頭出土後效勞各方,沒有烘乾或曬足一個半月的蒜會懲罰你,普通閒散的那種一個不注意便染上了黴,或早早發了芽,可惜了它的香。最懶惰的那種蒜皮太嫩,死黏住蒜仁,難剝之至,大刀啪嗤拍碎依然不能乾脆地分離。

曬蒜曬得徹底,圖的是砧板遊戲上的痛快,沒有太多糾纏的黑煙與霉點,不構成任何抱歉的理由。菜市場裡的蒜頭販如果有底氣,對這點再清楚也不過,是以他們經常以胸口碎大石的氣勢,一邊叫賣一邊豪情四海地扯開大蒜外層的薄膜,現場蒜膜滿天飛,宛如羽毛枕大戰,意指吾家的蒜不加掩飾,赤裸而堅強,不怕你看──彷彿坦露的是心。是心啊,客官。

蒜粒散裝販售 猜不出來原本的蒜頭個子胖還是瘦

自然,每一顆不能坦露的蒜都可能是叛徒。矛盾的是,我不喜歡那種將蒜粒散裝販售的攤子,他們把骨架拆得精光,留下一群面目模糊的蒜瓣,讓你猜不出來原本的蒜頭個子胖還是瘦,看不出具體的背景。因應時節,某些餐桌上常見的食物一年一收,胡蘿蔔在冬末招搖地留下一截翠綠的葉梗,意思是吾必新鮮也;最好還帶一點土,更耐放。季節一過,胡蘿蔔很大程度仰賴倉儲冷藏存貨與國外進口以滿足島民長年的需求。

大蒜同樣也有主要產季,年度台灣蒜頭形狀的飽和程度,具體而微顯現了孕育期的氣候條件,澇害、冬寒,抑或南風來得早晚,毫不掩飾地影響蒜球曲線與厚實度,是一門斤斤計較的生意。我常去的一間裁縫修改店每到年中便會在店門口擺出一袋袋蒜頭,旁邊隨便擱一小片瓦楞紙簡單註明:「雲林自產」,想見是親人寄售的產品。我去修短褲腳的時候,經常蹲下來端詳當年的雲林大蒜長得好不好,是不是經過了一個讓人滿意的冬天。

幫我剝好新鮮的蒜,我覺得那真是偉大的愛情

正值人間曬蒜天,此時問菜市裡賣本土蒜的人:「夠不夠乾?」想獲得良心答覆很吃人品,畢竟半乾也有個「乾」字。前陣子我便買到那種不夠乾的新蒜,剝到懷疑人生,一邊剝一邊苦澀地想起,廚房裡囤積了各種剝蒜皮的廚房小道具,最後才知道,用刀子手剝這種看似最蠢的處理方式最快,而且還免費。以前看過有人聲稱,理想情人的條件是能自動自發幫自己剝蝦殼;我常想,幫我剝蝦倒是不必,但是如果能每一次、每一次必須用蒜的時候忽而現身廚房,幫我剝好新鮮的蒜,我覺得那真是偉大的愛情。

人間曬蒜天。(攝影/包子逸)
人間曬蒜天。(攝影/包子逸)

我偏好買台灣本土蒜頭(簡易辨識法:中間蒜梗硬實突出),並無偏好日曬版本,烘乾版亦可,因為我的舌頭品不出陽光;國外進口蒜滋味確實較淡,然而我選擇台蒜主要是因為它的碳足跡比較低,如同我偏好午仔魚或紅衣勝過遠渡重洋的鮭魚與鯖魚。以前我認識一個人,他曾帶著情人從莫斯科飛到北京吃烤鴨後便揚長離去搭機折返,前陣子我們也聽說了梁朝偉曾經飛到倫敦只為了到廣場上餵鴿子,這等事普通人聞之多半嘖嘖稱奇,大抵出自於對揮霍的羨慕──同樣地,我自覺勞師動眾吃一隻從北歐端到自家餐桌上的魚同樣揮霍非常。我的朋友玩笑說,家裡就有地板可以打坐,為什麼那麼多人要飛到印尼或尼泊爾去打坐呢?粗糙地說,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對曬大蒜的信徒來說,曝曬過的大蒜最香辣(儘管有人無禮地說那其實是驅魔的臭),據說煲湯最好也用曬過的蒜,具有祛濕補氣的食療功效──想來是濃縮了豔陽的熱烈。這或許也解釋了為什麼行遊金門的時候,常看到當地傳統民宅門簷上掛的端午趨吉辟邪組合除了艾草與菖蒲,多半還附上一顆蒜。

金門民宅門口趨吉避凶的大蒜與艾草。(攝影/包子逸)
金門民宅門口趨吉避凶的大蒜與艾草。(攝影/包子逸)

金盆洗手的火爆浪子轉身成採菊東籬下的慈祥長者

面對蒜頭這個國民配料,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喜愛的配方,最近我發現最美味的蒜頭是橫切整顆蒜頭進烤箱烘烤,吃的時候捏住蒜皮一顆一顆擠進嘴裡,原本香辣的嗆味此時竟然出現截然不同的奶油香甜餘韻,彷彿金盆洗手的火爆浪子轉身變成採菊東籬下的慈祥長者,搭配任何西式料理都極其美味。

身為台灣冰箱最強支援的雲林,可能是因為蔬果在當地是如此揚名立萬的角色,當別的地方忙著造神的時候,雲林忙著造水果──當地馬路口,那些站在高台上俯視車流的並不是什麼偉人雕像,而是超巨大的楊桃,或者大蒜。如果你搭火車在斗六下車,月台上迎接你的是兩排巨型水果:柚子、木瓜、楊桃和柳丁,大得像黑澤明《夢》裡被核輻射汙染過的怪物。逼真的楊桃深得我心,它讓我想到圖畫書《瘋狂的一天:June 29, 1999》(June 29, 1999)或《食破天驚》(Cloudy With a Chance of Meatballs),我希望家裡也有這種警世的楊桃椅。台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看到這麼密集的巨型蔬果與大蒜雕像,可以想見雲林對農作物的敬意。

雲林楊桃名椅舒服,您也來試試。(攝影/包子逸)
雲林楊桃名椅舒服,您也來試試。(攝影/包子逸)

雲林莿桐鄉的大蒜產量極大,不過北部市場賣蒜攤販寫的紙板標示多半註明「北港」、「虎尾」,或者籠統的「雲林」,有時候「雲林」底下加註動之以情的「阿公種、阿嬤賣」,但是很少人會註明「莿桐」。我猜想這跟北部人對產地文盲的程度可能有點關係,為了不讓人誤會是四月有流螢的菁桐,攤商都會自動降低地理常識的水平。莿桐來的大蒜就說是雲林來的就好了,不要讓人家為難。

台灣史上盜蒜方面的素材之健全

魔鏡啊魔鏡,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重量越輕,價值越高?不用問魔鏡,雲林人最知道。在台灣其他地方,捐血可能會獲得保溫瓶或一包白米,可是如果在雲林,捐血他們會送你蒜頭,不能不謂赤誠。新蒜曝曬關鍵時期,幾乎年年都會出現幾則盜蒜社會新聞,劇情幾乎清一色是蒜頭大盜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將一整袋的乾蒜脅持上車便驅車逃逸,足以見得日曬乾蒜在台灣舉足輕重的經濟價值。台灣史上盜蒜方面的素材之健全,幾乎可以拍出大蒜版的《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犯罪電影,只不過遭受挾持的是一群大蒜。

世紀之交,台灣總統競選廣告中特別訴諸民情,控訴「連蒜頭都買不起」,以結果論來說,這支廣告達到了它催票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比起香蕉或諸多可以送給國軍當午餐的非必須農產品,蒜價更深層地刺痛市民與農民的敏感神經,直接影響了政府調度民生大計的形象。數年前某個大蒜生產過剩、蒜價暴跌的四月天,我恰好深夜經過以大蒜和楊桃著名的莿桐,空氣中蒜氣飄揚;白日,雲林家家戶戶卯足全力在路邊曬大蒜,那些白胖的蒜球迎著烈日,壯士一樣赤裸裸地曝曬巨大的農業危機。報紙報導,北部一家豆漿店的老闆為了幫助蒜農,採購了五噸蒜頭,只要去喝豆漿即能獲得一斤大蒜的回報。深夜飄來的大蒜味,是眼淚的氣味啊!

蒜頭買回家之後,最好的保存方式是吊掛在通風不受潮的室外,這是老經驗。然而無論曬得多乾,無論攤商如何信誓旦旦,歲月平凡,蒜頭終究還是蒜頭,會發芽。

飽滿的蒜瓣,紫羅蘭色的蒜皮,自由平等博愛三位一體的陣列,象徵著大蒜充滿底氣、無懼惡劣極端氣候的大無畏精神。(攝影/包子逸)
飽滿的蒜瓣,紫羅蘭色的蒜皮,自由平等博愛三位一體的陣列,象徵著大蒜充滿底氣、無懼惡劣極端氣候的大無畏精神。(攝影/包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