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逾百餘年來祖輩生活的土地,祖父帶領我們一路上攀,首先越過三座沿著關鍵線所掘出的生態蓄水池,便吆喝著同樣製作竹編的人家。
不久進入荒廢的聚落邊緣,竹轎工班已隱沒,踏上平滑的山壁,前方細細雜竹林,彎彎繞繞撿拾野林間的百香果,再越過種植柑橘的山窩,我們從上而下只對點進行採收麻竹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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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盡氣力,把自己拉上山吧!清晨霧氣裊裊盤旋,順著斜陡坡攀爬,在細緻的光華、褪了色的粗糙中,穿越濕溽溽的林間。幾經旱象的桂竹,本是淺根性作物,猶如玉米叢自地面鬆開,踉蹌後跌旋即抓上另一支竹管,望了望山下,不寒而慄,不敢再輕易放鬆精神,只管把身體放軟,一步步扎實的踩好、勾住竹管。然而,一年,足底筋膜炎使我數度頹坐難以向前。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從乾褐的竹管垂成淚珠,沒入深綠色網帽與衣褲間,醍醐灌頂地直入內裡,一身濕冷寒顫。雨勢之大,使採收難度更勝一籌,攀爬數回的山窩,這一趟多耗五、六個時辰,時間拉得又長又久,像是一場不斷迴旋的滑板特技,慢動作的在頹圮擁塞的雜林道上閃躲,一不謹慎便是刺穿膠鞋、麻手套的蔓性荊棘,汩汩鮮血化入林間。大雨使山坡更難支撐,無數次下滑,難以將麻布袋中的筍推擠扛上山脊,偶然抬頭穿過濃霧裡的林梢,網帽下滿臉雨珠,向天望去,地轉天旋,久久無法辨識自己真正的方位。
或者每一年都在山尖的沿線點綴,那只耀動著藍黑色金屬光澤的黃腹鵲鳥,在大雨中斜頭歪腦地旋在身邊,與牠黑黝黝的雙眼對望,牠似乎因感受到我的腳底不斷傳來的痛楚,嘹亮歌聲盡是撫慰,內心的悸動使人不由得在山間嚎啕而哭,滿是對於這片土地耕作者的心疼,雨勢大大地打入,竟然自此林間沉沒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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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席地盤坐剝除竹籜,環顧四週,想起大大小小的山羌、食蟹蠓在電腦監控螢幕裡左右走動的畫面,無從揣測探尋,久居山谷底部的鼬獾洞穴交錯,我對牠們在山間覓食的選擇滿是著疑問。這片逾百餘年來祖輩生活的土地,祖父帶領我們一路上攀,首先越過三座沿著關鍵線所掘出的生態蓄水池,便吆喝著同樣製作竹編的人家。不久進入荒廢的聚落邊緣,竹轎工班已隱沒,踏上平滑的山壁,前方細細雜竹林,彎彎繞繞撿拾野林間的百香果,再越過種植柑橘的山窩,我們從上而下只對點進行採收麻竹筍,卻不採集整片桂竹筍,末了再順著溪谷離開山林。
這樣的工作路徑是否才是百年來最合適的模式呢?
我滿是好奇於客家族群看待這片泰雅族與平埔族交界山群的角度,僅能從古地圖及長輩們口述中緩緩推敲,「炭窯坑」接近於產業名,製炭者眾不言而喻,日日挑炭活跳跳地走下山,匯聚在「下灣仔」與「長庚橋頭」的生活點滴。我們緊鄰在「炭窯坑」東側「鼎底窩」支線的「樟樹瀾坑」,則有數個小家炭窯,祖父在東南側日照最長處設下的炭窯坑,取之不竭的竹林,年年焚燒取炭,年年復生。「珍東坑」在古地圖上出現「藤東坑」與「叮噹坑」,多賴於大量的魚藤或血藤,滿溢著長輩們在大甲溪捕魚狩獵的集體記憶,我曾急迫的想抓取更多,去補足詩文外的常民樣態──霧峰林朝崧〈東勢角〉:「千家屋瓦紅,高下翠微中。獵户能番語,閨裝尚粵風。連環山不斷,竹箭水何雄!始信和戎好,謠歌處處同。」百年光景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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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終於整理半片竹林,雜亂而黑壓壓的林間頓時光亮。山脊陡斜的坡面裸露出不同肌理,以俯視所見的凹型,坐北朝南之勢,左側山背多層次梯形的人工拓墾痕跡,一幅幅祖父與幾代人在此伐竹的畫面──他們一次次快刀削除尾部竹葉,從山凹處一面吆喝,一面推送竹管快速滑入溪谷,隨手採集月桃莖部,捆綁竹管,雙人一組或是單槍匹馬的扛著,腳上的草鞋踏過山溪淺淺的水面,有時必須攀岩而下,冬日溪谷寒霜之風也不能擋。有人坐在刻意保留的位置,吃著飯糰,將多餘的葉簇整理成堆,或者當下綁成竹帚帶回,另一頭廢棄乾褐的老竹管則統一堆疊等待腐化成養分。
當我再抬起頭,已全數剝除竹籜,望下山林,日暮見落,想起「樸門永續設計」(Permaculture Design)所謂坐南朝北之勢,取「集陽口袋」(Sun trap)設計概念,永續自然觀點的不謀而合,使我極為震撼這些未被整理的地方知識,如此沉默地等待我們重新給予關注、閱讀與珍惜。
我扛著細竹向山外移動,移回鼎底窩的腳程,雙肩與手上養出的厚繭已不再刺痛。

(備註:本篇感謝台中市東勢區泰興里的長輩們對於往昔回憶的一切饋贈,及大地旅人孟磊與江慧儀老師的帶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