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我也喜歡到石牛溪口看寄居蟹,蜿蜒的小溪緩緩流向大海,在即將出海的兩側,形形色色的陸寄居蟹聚攏於此,比起海面下的珊瑚礁魚類與潮間帶生物,寄居蟹大抵是每個人童年最初認識也最早親近的海邊生物…
旅居恆春半島的一個月,將近半數的日子都浸潤在海裡,鎮日貪看海平面下的視野,除此之外那些海象不佳或風浪大的時日,就前去陸上探索。曾經在海底的珊瑚礁於數十萬年前隆起抬升,成為今日的高位珊瑚礁,野生的梅花鹿群棲息其間,大尖山腳下還有恆春畜產試驗所放牧的牛群,晴朗無雲的午後,南國溫暖的夕照斜打在裸露嶙峋的山壁以及黃澄澄的牛身,呈現一股視覺上的靜謐與金碧輝煌,是我最鍾愛的半島時刻。
大尖山下的牛群,金黃色的魔幻時刻
綿亙的草原,大尖山像一塊突兀且孤立的大石「砰」一聲座落其上,若深究地質,它的確是遠古地質年代的一塊飛來石,夾處在「墾丁層」之間,歷經長年的侵蝕才裸露而出。
山腳下廣植牧草,牧草豐美的季節,成群黃牛、布拉曼牛與水牛低頭啃草;當牧草還未長成時,牛群則集中於牛棚棲息,以乾草為食。我時常去探望牠們,隨著觀看次數增多,竟也看出些許趣味。比如說,群體裡總有幾頭牛會注意到人類,牠們從遠處踱步而來,不發一語只是直勾勾定睛望著你,而這之中,小牛總佔多數。
又比如只要有一頭牛開始撒尿,身邊其他牛隻就會伸長脖子低頭來飲尿,然後公牛時不時就會相互頂頭、跨騎,一回較勁的力道過猛,柵欄裡原本趴地午睡的兩條牧牛犬激動起身,一邊吠叫一邊衝去勸架,而牛竟會聽勸,一陣騷動後又恢復往昔平靜。
無事之時,兩犬繼續趴睡,一頭黑牛伸出它修長且靈活的牛舌,開始替狗刷背舔毛,狗看起來很是喜歡,跨物種的友誼甚是溫馨。

棲息在高位珊瑚礁谷地的梅花鹿群
曾經在東半島的水蛙窟短居數日,某日晚飯後走向住所前方廣漠的草原,以為是狗卻是梅花鹿,數十隻抬頭警戒,瞬乎齊聲回奔,月光下鹿蹄隆隆,草地奔騰。為尋找記憶中難忘的場景,此行再到水蛙窟、籠仔埔、埔頂的草原蹲點,卻幾無所獲,這才明白過往迷幻的經歷可遇不可求。
同行夥伴早年在恆春半島進行野外調查,曾於夾處在高位珊瑚礁之間的谷地遇見一群正在遷徙的梅花鹿,一行人原本專注採樣,突然感覺大地震動,遠處鹿蹄奔騰的聲音忽遠忽近,嚇得趕緊往高處攀爬,讓路於獸。一日造訪墾丁森林遊樂區,在那些串連著不同景點之間的正路以外,我們見到了相似的地形,心一橫便拐彎進入,彼此有默契地不發一語,周圍只餘雙腳輕踏在落葉上的清脆細音,沿途我見到數十年前的黑面蔡塑瓶包裝、充滿時代感的陳年垃圾夾藏在腐葉之間,一路穿越橫亙的樹藤,終於在谷地樹林間遇見一隻與我們對望的梅花鹿,清澈而呆萌的眼神相視片刻,隨即就消失在林間了。
石牛溪口的陸寄居蟹
看牛、找鹿,以及海裡的生物,恆春半島豐富而多樣的生物相,構成了我在此生活的每一天。黃昏時刻,我也喜歡到石牛溪口看寄居蟹,蜿蜒的小溪緩緩流向大海,在即將出海的兩側,形形色色的陸寄居蟹聚攏於此,比起海面下的珊瑚礁魚類與潮間帶生物,寄居蟹大抵是每個人童年最初認識也最早親近的海邊生物,那不成文的默契是對著殼口用力哈氣,牠們就會比較迅速探頭出來,牠們眼睛跟卡通裡的蟹老闆一樣擁有眼柄,牠們的胸足用力攀附在手指上會些微刺痛,牠們揹著型態各異的貝殼,斜陽落日的時刻集散在河口,晚些時候或許向海岸林間移動。

平原上的恆春古城
一個月以來,吃食的時刻就往恆春鎮上找,我始終對這座活在現代的古代縣城感到奇異。細看四座城門,南門成了圓環;西門接穿了中山老街,來往的人車從城門底下川流而過;在相對開闊的城池東半邊,北門接穿了北門路,東門則沒有實際開放人車通過,而是把一旁的城牆打破,讓路通行。某日清晨將單車牽上城牆馬道,繞行大半個城池,一路騎近東門時城牆像陡直懸崖般嘎然而止,其實不只這裡,整座城牆都維持早年的結構配置,僅有外牆設有牆垛,面向城池的內牆則完全裸露,我一面為這份「不安全」感到驚訝,一面又覺得如此秉持原貌的歷史遺構顯得格外原始忠實。
又一日適逢週末,午後來到恆春城外吃冰,突然想起當天正逢南國生活節的活動期間,於是沿著北門外城牆的道路走了好久才到會場,從城外望看城內的感覺很奇特,明明樂音與人潮就在那裡,卻被綿亙且聳立的高牆明檔著,但想像若恆春沒有城牆,那這裡也只是一片與他方無異的平原,於是百年來人們持續繞過那無止境的城牆、穿越那些過於狹窄的城門,在當代生活裡住進古人的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