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湧泉與徒然之必要

在台灣各個濕潤的山壁前,彷彿可以感受到那些舀山澗洗車或直接洗澡的人內心噴發的肺腑之鳴。

「凡山泉水流過的地方,必須接水管」,我認為這句話相當適合作為台灣民眾心理學的座右銘。利用再利用!凡事皆有建樹,那樣握拳奮起的熱情比早起觀賞阿里山日出還陽光。

台灣建築的私改造(或裝潢)習慣有不少共通主題,其一是為消滅「無用之處」的中心思想──儲藏空間多到有剩是有用的,陽台太大太寬是無用的,鐵窗雖然不美但是實用,裝飾必須顯而易見否則等於沒有,如果一時拿不定主意的話,任何調整都做大不求小,無論如何都擴張到極限那就太好了。

延續以上的宗旨,當我觀察鄰居的私改造行為時,總算比較明白一些思想。以我家對門的老公寓為例,二樓以上總共十戶,共計七戶人家都打掉了最初建設公司交付給他們的「陽台」,納入客廳與臥房的範疇,很顯然他們不喜歡陽台這塊化外之地,於是紛紛把外牆外移,拓寬,宣示主權,把原本放在外面生灰塵的陽台收進了口袋,變成了窗明几淨定時拖把保養的、厝內的一部分。

同條巷弄裡的一樓人家幾乎全數經歷過類似的改造──三、四十年前,底層住戶門前都配給了一方有天有地的敞寬院子,但是放著這麼一塊偶爾有蜂造訪、流著陽光與蜜的閒置之處,似乎不能踏實,太不能了,以致於這些院子逐步加蓋頂棚或天花板,漸漸不能稱之為院子,大刀闊斧改造成遮風避雨早餐店、小吃部、補習班或車庫的主體。原始的院子時至今日已普遍是遺跡,但偶爾仍能嗅到斑駁的懷舊氣息,比如我常經過的一戶人家,他們把室內空間拓寬到極限,通往室內的大門緊鄰馬路邊,大白天偶爾從開啟的門縫看進去,沒開燈的時候,與暗夜無異。屏蔽陽光之後,或許屋主也偶爾懷念某種天然的景致,於是經常買些花盆,放在門口大概三十公分寬的入口台階上,展示捉襟見肘的綠意。那些伸著枝枒光合作用的花盆經常被風吹倒,在破爛的光線底層時而萎凋乾禿,唯有最近一株無花果樹,悄悄結了一顆鑲著綠條紋的果實,彷彿劫後餘生。

這條巷子的改造工程充分顯示了鄰居們對資源利用的莫大熱忱,這個利用最大的用法是轉換抽象、流動之無形為有形,那樣的能量轉換看起來必須紮實地「有用」,比如可以吃下肚,比如可以成為居家坪數,最好別只是晾著,或者單純只是健康好看。類似的原理,求學時期的我只要一拿起課外讀物,所謂的過來人便要喝斥我為什麼有時間讀這種沒用的書,何不把時間拿來寫評量;簡言之,考試會考的書才有用,如果有用那才有資格當書。大概是依循這樣功能性的評鑑標準,畢業之後,身邊大多數人讀閒書的意願就變得非常稀薄,一方面說服自己「沒有那樣的閒工夫」(但唱卡拉OK或吃燒肉的閒工夫倒是有),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太習慣需要高功能肯定的生活,所以像是經營一方院子這種徒然閒事(沒結果又沒開花的那種尤其不優),便很輕易地從日常生活中排泄殆盡。

在這個年代,耍廢如此罪惡,獲益評鑑又如此必要,以至於耍廢也能當作叛逆了。

去年有記者問蔡瀾對時下年輕人的「躺平文化」有何見解,或許是想問得高段數的心靈雞湯回覆,蔡瀾卻好整以暇答之:「本來就應該這樣!」不卑不亢的回答在吾友之間流傳甚廣。欣慰有之,然回到現實,發廢圖懶真難,時下真正無怨無尤躺平者,幾稀矣。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漸漸發現,失去耍廢的力量不是都市群眾的通病,這年頭的人連深入荒野僻嶺都必須忙著上傳照片到社群,小眾者也要大聲疾呼自己有多小眾,以證實自己有多孤寂。

有一回,我沿著山徑來到郊外某知名瀑布面前,觀賞平台與岩塊上芝麻粉似的早早綴滿了羅漢姿躺平與盤坐的群眾,看似慵懶鬆散的景象中,卻讓人迷惑地莫名洋溢著積極的氣氛──那些躺平在大岩石上與盤腿打坐的人稱讚這裡的負離子非常好,正全神貫注沐浴精華;拿出成組茶具泡茶的人號稱水質異常甘甜,趁地利之便舀取天然甘泉佐茶,潤喉養神;不斷移動、無法跟焦的孩子們自備網具,將水花石影下收穫的小螃蟹與小魚裝進容器;瀑布旁蕨類掩映的山壁中閃現一條涓滴泉水,不知道是誰在那泉水下方接了一截橘色塑膠水管,下方擱了一只預備裝滿提走的水桶。

是的,台灣人看到山泉水的時候容易膝反射拿出水缸(或飛簷走壁綿延五公里接到自家的pvc水管)來接水,無論那水是多麼地細弱……山泉水就是要拿來用啦!流到地上就是浪費啦!在台灣各個濕潤的山壁前,彷彿可以感受到那些舀山澗洗車或直接洗澡的人內心噴發的肺腑之鳴。「凡山泉水流過的地方,必須接水管」,我認為這句話相當適合作為台灣民眾心理學的座右銘。利用再利用!凡事皆有建樹,那樣握拳奮起的熱情比早起觀賞阿里山日出還陽光。不,如果阿里山日出的晨曦不只是美,還能轉化為具體的什麼,如同某種能量飲,我想大家都會很願意拿出吸管來啜飲。

同理,宜蘭清水說是景點其實也沒什麼景,但是如果想研究台灣人休閒娛樂景觀,這倒是入門好去處。清水有地熱,腹地廣闊的砂石河床能噴出熱騰騰溫泉,也許這樣的地方在國外會被設計成X石公園之類的聖地,然而台灣的清水說到底是「一群台灣人圍著幾口噗嚕噗嚕冒出滾燙湧泉川燙玉米和雞蛋」的聚會場所。真的,到了現場你會以為溫泉口湧出的是什麼不得了的高級大滷汁,幾乎使人想捧起碗公舀一瓢當作關東煮的湯喝下去,然而那真的只是有怪味的熱泉而已。

(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老台北人或許也有印象,在北投地熱谷尚未築起圍籬之前,現場是一片不怎麼嚴格設限的奇幻異境:原始風景本應風格冶麗,比如鮮黃金邊石塊釀著乳色淺藍、寶石光澤的水窟,彼時卻刀疤一樣鑿出熱煙噴噴的人工溝渠;琉氣厚霧如幔,人們愜意地在火山生產的高溫泉流旁橫行,而且像是誤入農場般攜帶一籃籃雞蛋。幹什麼呢?當然也是要拿來川燙,是以現場除了滿地雞蛋殼,還有燎原般蹲在地上把雞蛋放進溝渠進行烹飪live秀的人們。你不禁要讚嘆那樣堅忍卓絕想要野炊硫磺口味雞蛋的心,畢竟那是經常燒燙到人類自己的社會新聞現場。顯然地獄般的危險嚇阻性不夠強大,奇絕的自然景觀或許仍美中不足,唯有實實在在佐餐變成消化系統的一部分才堪稱圓滿。

山泉水再利用奇談中最離奇的一種,大概是它滋養出美麗的陽明山特有種的小吃路邊攤文化,我們說的不是那種有個堅硬屋簷的土雞城或野菜快炒餐廳,它是那種週末快閃、塑膠板凳直接摩擦公路柏油的臨時食肆。

所謂草山風情,在某些情境下或許是那種陽明山上庭院深深深幾許、園內種了三三兩兩價值不菲的櫻或松的文風招待所,但也有時候是一種專門接背後山壁某個孔洞流出的山泉水營生的超強多功能路邊小吃部,其雞湯、冰飲皆浸潤著陽明山國家公園的味道。經營者強調水質都是經過檢驗的,然而我想其實檢驗與否倒是其次,這裡的朝山者應該都喜愛山澗入菜的養生概念。生態公園普遍強調嚴禁煙火,若野宿山林,敬請山客澆熄餘燼……然而,在這最靠近火山口的國家級地方,山麓之間不只有各種轟隆隆瓦斯大火催逼出來、鑊氣加持的山蘇炒肉片、山藥燉放山雞,晚上還會有悠揚的卡拉OK伴唱聲環繞音效響亮山谷。打烊時間行過山腰,還能見著路邊就著山澗刷到一半的大鐵鍋三三兩兩。要說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公園的野性來自於人類,只需遙望紗帽山。

(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台灣泉水利用型態多元與密集程度稱霸全球,無論是可敷臉的泥漿溫泉、狀似味噌湯的鐵質泉湯、餘味分子滲入衣物纖維繞樑三日不絕的硫磺泉、蘇打水般自帶氣泡的清澈冷泉等等,都在驅車一日可及的得來速距離,一日浸用兩三種不同口味的泉池大概也沒問題。

大眾池、私人池,或者不比魔毯大多少、必須與地方阿桑超近距離面對面寒暄的公共池,它們各有風情。此外,還有野溪溫泉,它野到讓人感到蕭然的四壁都沒有,但已足以使得溫泉業者暗地裡感到備受威脅,以安全之名四處檢舉。

我自己是非常喜歡野溪溫泉的,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寫一篇關乎野溪溫泉的小說,故事裡非得要出現一些泡溫泉的野生獼猴。在那些人們發現或未發現的露泉地帶,猴子比人們更能放下矜持,在無所遮蔽的舒適湧泉中款待自己,這點就算是最老練的野溪溫泉嗜好者也甘拜下風。

在所有野溪溫泉所釋放出來的魔力之中,最迷人的一點便是它的不可歸屬──當然,多數時候政府國家會號稱擁有它,並且在出現可能危險造成公務麻煩的時候立牌警告禁止靠近。然而野溪溫泉自有主張,它不會因為湧泉旁圍了一圈臨時違建石塊,便歲歲年年待在石牆裡。每一次風雨過後都是一次突圍,石礫岩塊的位置重新洗牌,出水孔乾坤大挪移或消失,如果要親近它的溫暖沒有捷徑,唯有勤勞地涉水與探勘,並接受自然的易怒無常。簡而言之,除非被接上一條深入地層底下主動脈的水管,野溪溫泉抵抗任何型態的控制慾,比起付一張門票輕鬆享用,絕不是方便的首選。

然而人們依然無論黑夜白晝大費周章地去追求野溪溫泉……我想那不只是因為它免費,或者帶來什麼偉大的性靈加值。依照我的經驗,閃避霧雨中草葉上拉長身子逼近的螞蝗、踏過祕密地圖上流竄的泥濘山徑、潛泳過潭水之後,找到傳說中的熱池,那種快活大概類似考古學家用毛刷撢了某片荒野上萬次之後,終於發現幾片羅馬帝國的馬賽克或古玻璃。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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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義大利學者諾丘‧歐丁(Nuccio Ordine)出版了一本小書《無用之用》(台灣譯本由漫遊者文化出版),我想應該沒有人比這位先生把這概念講得更精簡了。書中密密麻麻舉了古今中外的例子,說明理解無用的實用性有多困難──在現在這樣的時刻,要處置那些雜草叢生、因「無用」焦慮導致的失落,唯一的解方只有堅實精神生活,那是一個無法化「質」為「量」的世界。如此,才能勉強逃脫隱形考績的追殺,不受實務需求綁架;教育體系才不會成為買辦,化身專門出售文憑、填寫報告論文以爭取金援的巨型企業。

說到這裡開始有說教的嫌疑,最好是到此為止。我無意歌頌頹廢,只是排山倒海不能止息的「能跑就不要走」的八股績效指南環伺,每隔一陣子便湧現了無新意的文科與理科之戰,感覺偶爾也必須撕開一些空間,製造一些得以喘息的阻力。有趣的是,《無用之用》的作者大概也感受到了世人對於科學、成就的崇拜,不得不指出在研究領域,許多理性科學同樣始於鑽研無用之事,而在當代學術專業細窄化之前,文理科並非壁壘分明。

可以想見,我反對那種宛如機器人摺出來的方型衣物、無菌手術房氣氛的居家空間;對於那種鼓吹整理物件時拿出嚴格的度量心尺,只要認定無用、少用便送去垃圾場的整理術,我非但沒有怦然心動,反而想製造一些健康的墮落,至少那讓我覺得活得比較像人,而不是在實驗皿上執行分裂的細胞。

回到那些已經不院子的院子。如先前所述,鄰居先在窄得不得了的門階上養了一盆無花果樹;經過了一個葉子掉了個精光的季節,又經過了一個葉子活轉過來吐芽的季節,颱風來了幾回合,大概花盆也翻滾撞擊過馬路地面幾次,現在醞釀出一顆青澀帶綠條紋的無花果。那有什麼意義嗎?其實也沒有,只是每次經過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瞧上一眼,走了幾次之後福至心靈,洶湧地想到各種沒有用的事,於是寫了這篇文。